佳作点评 | 吴道毅:新时代哈萨克牧民生活的多重变奏
或许,对哈萨克族女作家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来说,长篇小说《白水台》称得上是她具有某种标志性意义的作品。这种标志性意义,主要在于她用长篇小说的宏伟构架,女性作家温婉、细腻的情感,与行云流水般的文字,以新牧区建设为聚焦点,在现实与历史的交汇中,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哈萨克牧民生活进行了颇具厚度、深度与新意的民族志叙述,从而为繁荣我国新时代少数民族文学与哈萨克族文学做出了积极贡献。
具体而言,《白水台》以地处新疆准噶尔盆地北沿的白水台村的尤莱·叶森家族为个案,采用多重变奏的方式对新时代哈萨克牧民生活加以诗性叙述,不仅细致地展示出哈萨克人逐水草而居的生存方式、军民守边防的民族大义与新牧区建设的崭新成就,而且准确地把握了哈萨克牧民勤劳智慧、善良乐观、热爱祖国、锐意改革与创造幸福生活的精神品质,由衷地讴歌了党的牧区政策的深得民心。
《白水台》民族志叙述的一个重要维度或主题曲,是对哈萨克族游牧生活的真实书写与深刻阐释。“逐水草而居”是白水台哈萨克牧民的主要生存方式。随着季节变化,他们跟着牛羊在草地上不断移动,在春、夏、秋、冬牧场或营地之间不断“转场”,这当然是草原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可贵的是,小说对哈萨克牧民转场活动的书写,没有停留于对民族奇风异俗的展览或表象化叙述,而是通过艺术的“深描”,着力寻绎哈萨克牧民生存方式的真实内涵与哈萨克文化作为地方性知识的核心密码。小说有意穿插了一段女包户干部孟(即孟紫薇)参加尤莱·叶森家族牛羊转场的体验之旅,让读者跟随孟的身心一起走进了哈萨克牧民游牧生活的深处。最初,孟参加这次转场的动机似乎只是好奇。但当这场体验之旅结束之时,她才真正深切理解到转场的异常艰辛及其对哈萨克牧民生存的决定性意义,也深刻理解了哈萨克牧民的独特生存方式与文化观念,乃至最终明白村主任阿斯喀尔安排她参加这次活动的良苦用心。原来,在白水台,“牛羊转场是牧人一年中最大的事儿,随便不得。”为此,牧民往往不仅为转场举行盛大仪式,而且在驼队先行还是牛羊先行、驼队中每头骆驼行走的先后次序、骆驼背上毡房龙骨的走位与男女主人坐骑的方位等细节上,都非常讲究,不能出现丝毫差错。这些,既决定着转场的直接效果,也决定着牧民一年的最终收成。对于牧民来说,牛羊就是他们的“庄稼”或“麦子”。转场,正是他们至关重要的一个“生产”环节。因为这样,即使聘请有代牧的工友夫妻,在转场时节,尤莱·叶森也亲自压阵不说,还会让妻子卡米拉参战,尤其是叫来当兽医的弟弟威成·叶森鼎力相助。以前,草原地形复杂,河流众多,山路崎岖,气候多变,转场若遭遇雨雪天气,人畜伤亡事故多有发生——尤莱·叶森的大哥胡安就在转场中坠崖身亡。所以,转场对哈萨克牧民来说是一项巨大的挑战,然而却难不住勇敢、顽强与智慧的他们,再大的困难他们都能克服,再大的牺牲他们也能承受。胡安去世后,妻子带着女儿改了嫁,尤莱·叶森肩负起一家之主的重任,把侄子叶瑞克当作亲生儿子抚养成人。“逐水草而居”的生存方式还催生了哈萨克牧民独特的精神文化。尤莱·叶森不仅爱护牛羊,对马抱有深厚的感情,而且学会看天放牧,学会夜间依靠北斗星的指引识别方向,跟星星、天空说话等成为他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对少年叶瑞克来说,马更是成长的摇篮。退役军马——红不仅在草原赛马中一再为他带来冠军的荣誉,而且让他经受生活的磨炼,培养出吃苦耐劳的品格。红的荣誉感、自律精神与顽强意志力等等,给成长中的他带来良多教益。
《白水台》民族志叙述的另一维度或主旋律,是表现哈萨克牧民赤诚的爱国情怀,展现边疆地区军民一家亲的新型关系,赞扬军民联合保边疆伟大事业中哈萨克人的勇于担当和自觉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守边护边不仅是他们的神圣职责,也是他们长期形成的高度自觉的爱国意识。保卫边疆的伟大事业、社会主义时代的新型民族关系,使哈萨克族与守卫祖国边疆的人民军队亲如一家,形成了军爱民、民拥军、各民族团结友爱与军民联合保边疆的优良传统。白水台正是这样的典型。边防军不仅不畏艰苦守卫边疆,为处在边境的白水台牧民安居乐业创造和平的环境,而且主动为牧民们看病送药、排忧解难、赠送生活用品,乃至协助他们转场。白水台牧民视子弟兵为亲人,积极参与守边。叶森家族几十年中与边防军结下深厚情谊,成为“世交”。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尤莱·叶森的父亲既是牧民又兼任护边员。作为牧民,他和妻子把远离父母的战士们亲切地称为孩子们,请他们到家中喝茶,他本人常给军马换铁掌。作为护边员,他认真地履行职责,不让牛羊越过国境线。他在世时,边防连医术高明的罗军医为难产中的尤莱·叶森成功接生,挽救了母子性命。他感恩不尽,诚恳地请求罗军医为儿子取名,罗军医非常高兴地为孩子取名雨来。这一名字源自《少年英雄雨来》,当地发音便是尤莱。罗军医后来又为威成·叶森接生并给他取名卫星,当地发音便是威成。可以说,尤莱·叶森和威成·叶森的名字生动地诠释了边防军民鱼水情深的佳话。改革开放初期,尤莱·叶森把为边防军放羊看作无比光荣的拥军工作,与钟连长结下深厚情谊,曾经与妻子卡米拉都成为不穿军装的军人,还将部队分配给他的军马——红当作自己的灵魂,钟爱不已。至于威成·叶森,则直接入伍参加边防军,在西藏阿里把四载青春岁月贡献给祖国边防。一句话,哈萨克牧民血管里流淌的,是对祖国的无比忠诚。
《白水台》民族志叙述的第三个维度或变奏曲,是展现牧区实施脱贫攻坚战取得的丰硕成果,描绘新牧区建设的巨大成就,歌颂新时代党和政府富民惠民牧区政策的伟大,并揭示新形势下牧区出现的新问题与新矛盾,展望牧区未来发展的光明前景。在白水台,伴随着脱贫攻坚战的推进,政府实施了一系列为牧民谋福利、造福祉的政策。比如,修通了各季牧场之间的公路,牧民的转场方式由传统走向了现代,变得安全而便捷。政府主要出资修建牧民定居点,为牧民在定居点修建了新农屋、暖圈、养殖小区、幼儿园、小广场、村道,配备太阳能路灯,种植景观树,牧民有了安居之所,牧民人均年收入达到一万元以上,生活幸福指数不断攀升,牧区与城市生活的差异大大缩小——白水台正是近五六年来兴起的牧民新村。牧民生产方式与就业方式发生重大变化,代牧作为新型牧业方式在白水台出现,一些牧民的后代——如经过城市文化洗礼的叶瑞克、巴格娜夫妻,还有尤莱·叶森大学毕业的大女儿,除放牧外,他们开辟新的就业渠道,当起了出租车司机,餐馆或商店老板,或加入城市公务员行列,不再成为牧民。或者说,像叶瑞克夫妻这样的视野开阔、头脑灵活与重视科技的新一代牧民开始出现。科技兴牧在白水台成为新的时尚,牧畜的品种改良、科学喂养在白水台愈益显示出巨大优势,为牧民增收致富贡献伟力。草原旅游业逐渐成为牧区经济发展的新增长点。生态保护思想在牧民心中不断生根发芽。拿尤莱·叶森来说,过度放牧对草原的破坏使他不断培养起生态保护意识,深刻地懂得了必要的禁牧对保护草原、重建人和草原和谐关系的重要性。但对尤莱·叶森这样的老一代牧民来说,告别传统的过程也将是一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某些因循守旧的生活观念仍然束缚着他的思想——如固执地采用原始方式转场,家长制习气较为严重。他和侄子之间的冲突,很大程度上便是传统与现代两种观念之间的冲突。叶瑞克表面看是要向叔父要回登记在他父亲胡安名下的草场使用权,实际上旨在取代叔父用全新的方法经管牧场,并全力报答叔父、婶娘的养育之恩,绝非忘恩负义。通过对包户干部孟的形象的塑造,小说生动地诠释了政府干部为人民谋福利的根本宗旨,展现了包户干部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的神圣职责,并提出一贯在城市工作或从事理论工作的青年干部走进田间、大地的必要性。对孟来说,来到白水台担任包户干部的过程,既是她把党的富民惠民政策切实贯彻到牧区的过程,又是她实现自己思想情感蜕变的过程。她与帮扶对象建立感情,深入细致地了解牧民的思想动态,疏通他们的思想,为牧户过上更加富裕的生活出谋划策,乃至出钱出力,因此成为了帮扶对象的贴心人。经过工作的历炼,具有哲学专业素养的她更是深刻体会到,自己缺的不是理论知识,而是对基层的了解。只有走出象牙塔,走向大地,走进田野,服务百姓,自己学到的知识才能接上地气,有用武之地。孟的思想境界的升华,尤莱·叶森和叶瑞克矛盾的化解,叶瑞克的成长与成熟,等等,预示着新牧区建设征程中白水台牧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美好前景。
作为长篇小说新作,《白水台》具有不少值得称道的艺术特点。一是把现代主义文学叙述经验水乳交融地融会到作品当中。作品总体看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但写法上却保持开放的艺术视野,积极吸收了国外现代主义小说的叙述经验。这主要表现在对美国著名作家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我的弥留之际》等叙述技巧的成功借鉴。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我的弥留之际》等的一个重要叙述经验,是把家族生活的同一个事件分配给不同的家庭成员或重要当事人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讲述,从而形成小说叙事的多声部合唱,凸显人物不同的思想个性,展现人类生活的对话关系。《白水台》用活了福克纳的这一叙述经验,把尤莱·叶森家族的家族史、游牧史、军民联合守边的佳话等,依次让孟、卡米拉、叶瑞克、威成·叶森等从各自的视角加以讲述或现身说法,从而全方位、近距离展示出哈萨克牧民时代生活的多彩画卷。二是把尤莱·叶森与叶瑞克叔侄之间的矛盾设置为叙事枢纽,并在开头设置悬念,有效地吊起了读者的阅读胃口。三是让孟以外来者与类似民族学家的身份,以田野调查、人物访谈的方式,走进尤莱·叶森家族生活的幽微深处,通过她的介入将尤莱·叶森与叶瑞克的矛盾层层剥离,并开启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的某些对话。四是人物的个性化。尤莱·叶森的憨厚、直爽,威成·叶森的风趣、敬业,叶瑞克的灵活、进取,孟的耐心、细致,就是如此。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