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预览 | 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白水台(长篇小说)
编辑导语:
一场不寻常的纠纷引出一个温暖的话题:谁来赡养正在随古老牧歌老去的一代人?谁又来以新的方式延续这歌声,让传统的草原生活和草原精神得以发展?白水台村的老牧民尤莱·叶森将他大哥的遗孤叶瑞克抚养成人,视如己出,却被叶瑞克以侵占草原使用权为由告到了乡司法所。年轻的包户干部,汉族姑娘“孟”为解决这场纠纷,倾听每一个人讲述自己的故事,由此引出这个家族关于一匹马的一段不平凡的往事……
一 牛 孟是后来才听说,她的包户尤莱·叶森家的一头小黄花土牛和两头阉牛失踪了。而尤莱·叶森是在一周后的一个黄昏,才在他家的秋营地找到了它们。他们叶森家的秋营地离白水台新村六十多公里,在去往白水台高山夏牧场的路上,也就是春牧场和高山夏营地正中间的山中。 尤莱·叶森找到小牛的时候,长庚星正伴着夜幕晃晃悠悠浮出西边天空。那天,没有月亮,长庚星下的夜很黑,牛与其说是尤莱·叶森找到的,不如讲是他手中的电筒找到的。这个手电筒网名叫登天炮,是他从当兽医的弟弟威成·叶森那里要来的。尤莱·叶森虽说已经定居新白水台村了,可因为过去一直以牧羊为主业,还是要跟牛羊打交道,也就还要用得到手电筒,而威成·叶森的主业是给牛羊看病治病,也要跟牛羊打交道,也要用到手电筒。 跟牛羊打交道,是他们叶森家家传的行当,至少在他们这一代上是要继续跟牛羊打交道的。至于他们的下一代叶瑞克他们,是不是还会跟牛羊打交道,就不好说了。毕竟,时代在发生变化。 当登天炮明亮的光柱锁住他家那头被卡米拉骂作卡拉桑(黑腿的鬼)的小母牛时,尤莱·叶森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看见了强光照亮处,卡拉桑的右背有两块被撕裂的皮,烂布条似的从脊背耷拉下来,几乎垂向它的右腿。牛头牛脖子牛身子僵硬着,卡拉桑一动不动。于是,尤莱·叶森下意识地快步走向那牛,电筒的光柱引导他的两只眼睛,死死扒着那烂布条似的伤。光柱中似有什么跃过,变成一道弧线。应该是初夏的蝗虫或者蛾子,抑或别的什么虫。尤莱·叶森越走近黄花土牛卡拉桑,越发被黄花土牛惨烈的样子怔得麻了头皮,蚁走感充斥了全身,肠胃好像也跟着痉挛了。然后一份极度的同情与怜悯,柔软地袭上他的喉管。尤莱·叶森不禁自语:我的老天爷呀,你这个畜生是遭了狼还是遇了熊喽,你这个畜生呀,这么早就想跑去夏营地,也不看看季节还不到嘞。你这头蠢货,难不成你祖宗八代是被饿死的,你这个愚蠢的畜生。孟姑娘还等着今年让你做准妈,明年产个小金牛呢。 骂牲口,是牧人的家常。尤莱·叶森的嘴上这样骂着,就将手电筒掖到左胳膊下,然后俯下身子,两只大手试图把那堆烂皮扶上去,粘贴好。那黄花土牛却直梗着脖子,瑟瑟颤着身子向后退了一小步,喉管里发出痛苦的声响。它显然是在呻吟。尤莱·叶森的两只手真的就扶了上去,是那种十分爱抚的动作,他的手指手心便感觉到了一些湿冷的黏液,软烂的肉连着的皮毛还粘着杂草和土。尤莱·叶森粘贴上去的皮掉了下来,他就又把烂皮往上胡乱地堆,但是这堆烂皮显然是不可能再与牛身黏合了。当他的手扶着那块皮肉的时候,电筒的光柱在牛角上划过,尤莱·叶森看见黄花土牛尖刀一般的犄角上也沾有血迹,还有什么动物留下的鬃毛。我的老天爷呀!尤莱·叶森不由得又倒抽了一口冷气,头皮一阵发麻。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那个在黄花土牛犄角上留下了痕迹的凶手,或许就在附近,于是就慌忙把手电筒的光柱胡乱投向四周,并扯了大嗓门发出声响。尤莱·叶森听得出自己的声响有些声嘶力竭,也有点儿歇斯底里。他或许是想借这喊声把“凶手”吓走。只可惜,星空下的野地,这声音无助到只能给自己壮胆,手电筒的光柱也只是在他家秋营地那排木屋,和木屋后的牛栏羊舍、柴堆、草垛、几块大石头、另外两头公牛,还有他的摩托车上晃了几下,再远便在夜空中消失了。比电筒更亮更持久的,依然是头顶的浩渺星空。那里正银河倜傥。在远处什么地方,还有野风发出的沙沙声。而那“凶手”,悄无声息。尤莱·叶森就又仔细打了电筒看那牛角。这蠢货居然就凭了它这尖尖角,把自己的小命保下来了! 尤莱·叶森既恨又怜地跟他的卡拉桑说话,卡拉桑伸直了脖子呆呆地站着,身体瑟瑟发抖,偶尔伸出牛舌来,左一下右一下把舌头送进鼻孔里去,又收回嘴里。尤莱·叶森说,你这个蠢货哦,这么早跑去夏营地找死,瞧,害得你这副怂样,你还活得成不?他这样骂着,便想到把卡拉桑赶到牛栏去,留在这里,即便躲过了野兽的再次袭击,也会因伤死在这里的。而他不能就这么看着它变成一堆腐肉,食不得,又弃不得。毕竟现在它还是一头活物。于是,尤莱·叶森绕到了卡拉桑的左侧。卡拉桑这一边也是有些伤的,只是比右侧好些。尤莱·叶森就推了几下卡拉桑的腰和屁股,但是卡拉桑根本没有动弹的意思,依然哆嗦着,像一坨烂泥,而且还低声地呻吟。尤莱·叶森又推了几下,黄花土牛卡拉桑这才艰难地动了几小步。尤莱·叶森意识到自己对卡拉桑大概是无能为力了,便无奈地摇了摇头,站了一会儿,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了弟弟威成·叶森的电话。电话那头只听嘟嘟的忙音,不见接话的人。尤莱·叶森便压了手机按钮,拨打他女人卡米拉的电话。 听筒那头,嘟音没响两下,电话就通了。 “我的老天爷呀,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找着那些畜生了?”这是卡米拉的声音。 尤莱·叶森回话说找着了,在秋营地。话筒里卡米拉便说,这些个天杀的畜生,我就说不会遭人偷窃,是它们自己找不着回家的路。三头都活着吧? 尤莱·叶森说黄花土牛还活着,但跟死也只差一步了。卡米拉问出了什么事?!让车撞了还是掉坑里了?尤莱·叶森说不是不是,都不是,应该是被狗熊咬了,黄花土牛的犄角上有棕熊的毛。背被撕烂了,两块巴掌大的皮开了,这会儿它正苟延残喘。卡米拉又问那两头公牛怎么样,尤莱·叶森说还好。卡米拉片刻无语,之后又说,天杀的畜生,时节不到就跑去秋营地,它们一定是想去夏营地的,没让狗熊吃了算它命大。尤莱·叶森说,好了,别说了,你这个婆姨净爱说这些没用的话。尤莱·叶森的话应该是刺激了卡米拉,便在听话筒那边抢了话说,那就让那卡拉桑自己烂了好了。你自己能活着回家就算万幸,怕只怕你那辆破摩托别再把你送到卡车下、悬崖下,我便大谢天老爷了。你们叶森家,咋就你长了个翻盐碱的脑袋,从头咸到脚,别人都是老天爷的宠娃儿,被老天爷护着恩着宠着,就你尤莱·叶森没人疼没人爱,替你去分担啥! 尤莱·叶森听着听筒那边的话好刺耳,感觉耳根“吱吱”地响,便有些怒,说,你这婆姨怎么了,是吃了枪药了?听筒那边便回说,是的,枪药我吃了。你那侄儿叶瑞克,把你告了!告到乡司法所和村委会去了!卡米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染上了哭腔的。这种声音,让尤莱·叶森一听便十分烦恼,只感觉背上一阵一阵发紧。此刻,眼前黄花土牛背上的伤,给黄花土牛的感觉大概也不过如此。而听筒那边的卡米拉却还在说话,说了一大堆话。 平日,每当尤莱·叶森被卡米拉的这种声音困扰时,便会下意识地选择性失聪,听不见就是了。这会儿,他自然也就听不大清电话那头卡米拉的话,只在星空下来回踱了几步,踱着踱着,竟突然大声喝道: “别说了!你个婆姨!” 下面的话,尤莱·叶森应该是没想清楚,因此,嘴里一时一个词儿也蹦不出来。他显然是太激动了,分明有一舌头的词儿,但一激动,就好像一群羊堵在独木桥上,全都堵在喉咙里,就是蹦不出一个字儿。他就又听卡米拉在话筒那边明明白白地说:尤莱!你听着,今天乡司法所让孟姑娘传话来了,说过两天,乡司法所就要来村里了解叶瑞克的事儿。村里已经都传开了,你那个缺了德的侄儿说还要把你告到县法院去,还说要请律师。这会儿,你丢人可是要丢大了。我看你这个活了半辈子的骨头,定是要被那缺良又无德的侄儿折腾散了。卡米拉的话说到这儿,尤莱·叶森终于蹦出一句话: “那个怂小子想告就让他告去!我尤莱·叶森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老天不长眼,法还能不公?” 听筒那边,卡米拉大概听出尤莱·叶森的声音歇斯底里了,她的声音倒一下软了下来,换了劝导的口吻说: “尤莱,你傻啊。咱不怕老天没眼,不怕法律不公,怕只怕叶瑞克无德,让咱叶森家失信众听,无颜天下。我真是不知道你到底欠了咱大哥什么,让那娃儿这么糟践你。” 卡米拉的声音软了,尤莱·叶森的心就沉下去了,气也跟着沉下去了。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唾沫,看着眼前的黄花土牛,无力地对着话筒说:“卡米拉,求你了,咱先不说这个了好不,你现在赶紧打电话给威成,能找着他最好,他的电话我这边打不通,你快让他拿点儿药上来。牛伤成这个样子,我今天不可能下山回家了,就住木屋了。你快去找威成,赶紧让他上秋营地来。如果他能赶来,这牛兴许还有得活,快去。” 尤莱·叶森的话,大概也让卡米拉沉了心也沉了气,回过神儿来,她在听筒那边静了一会儿说了声,好吧,我这就去找威成,给他打电话。你自己多小心点儿,秋营地那木屋一冬没住人,不生火,寒凉呢。别为了一头该死的卡拉桑,让你的老胳膊老腿着了凉,不划算。 挂了手机,星空下的秋营地便也安静下来。有几颗流星一颗接一颗从天琴座那边划过夜空,消失了,像那些转瞬即逝的念头,一闪而过,想抓都抓不住。尤莱·叶森便深深叹了口气,叹气的感觉无奈无助又无望。这些年,他们叶森家的生活本已是平稳又殷实了,大家都有安心的日子过,偏偏那叶瑞克这半年闹什么幺蛾子,好像一头鲁莽的牛儿进了毡房,搞得他们叶森家鸡飞狗跳。尤莱·叶森就又下意识地向星空看了一眼,他的这个夜晚,天上暂时还没有月亮。或许时辰再晚些,那半凸的月牙儿会从东边升起来,给寂寥星空增添一些生气。 这个时候,黄花土牛喉管里发出了声响。“哞”的一声,又“哞”的一声。声音又厚又沉,磁性,还有些哀婉,好像苟延残喘中的求助,倒把尤莱·叶森心绪的乱云给吹跑了,压在腹腔横膈膜上的什么东西也散开去,好像积雪在水中融化。那关于叶瑞克的烦恼,暂时淡下去,搁下,先不去想它也罢。 尤莱·叶森决定设法把它弄到木屋那边去。卡拉桑像陷进泥里的驴车,还拉了一车的砖,要推它走,几乎不可能。尤莱·叶森就有些来气了,把登天炮往地上一扔,一手拽了牛尾巴,一手拉了牛犄角,像拖一大网鱼虾一样,把黄花土牛往牛栏那边拖。卡拉桑脚下果然有动静了,四只牛蹄胡乱地踩着登天炮扫过草地的光,挪向牛栏。尤莱·叶森显然是受到了鼓舞,便不松劲儿,便拽、便扽、便拖,在牛的一头一尾用力,卡拉桑笨拙的牛身总算一点点向前推进。只是这样一来,它遭的罪显然重了,痛苦地喘着粗气。但是尤莱·叶森管不得那么多了,依然又拉又拖,他做得鲁莽,还不是为了它能活。 终于,可怜的卡拉桑总算挪了七八十步,然后被尤莱·叶森拖到了木屋旁的牛栏。而这个时候,尤莱·叶森也已经累到两条大腿外侧又沉又紧,膝头发软。 牛栏旁边有一大摞彩钢板材,正好可以用来给牛儿做挡风的墙。 这堆板材是孟帮着送来的。因为尤莱·叶森准备今年在秋营地开小餐馆,让叶瑞克媳妇经营。尤莱·叶森家的秋营地在上白水台高山夏牧场的路上,离公路约两里地,孟从威成·叶森口中得知,他建议二哥尤莱·叶森在秋营地开小餐馆,不仅是为方便路过的牧民休息用餐,也是因为白水台夏营地那边有野花台风景区,小餐馆开在途中,可以引得散客就餐,为叶瑞克和他媳妇再开一个增加收入的窗口。尤莱·叶森认可威成的想法。毕竟开餐馆不是他尤莱·叶森和卡米拉能张罗的事儿,他就是一介牧夫,一年四季只会跟着牛羊的屁股,跟着时光的韵律走,下厨待客的事儿,他显然是个粗人。况且,他是真心想为叶瑞克做事情。叶瑞克是他和卡米拉一手养大的娃儿。孟从威成·叶森那里听说了餐馆将来是要给叶瑞克经营,看来自己包下的这对牧民兄弟很有些远见,也开明,她就说一定要帮助他们做好这件事。不仅要帮,还要办出点儿样子来,也算是她下沉包户的一个业绩。下沉!下沉!孟说自己就是为了做这些事儿下沉来的,有好想法为什么不实施呢?如果不是下沉,她现在还呆在城里的办公室里码字儿。孟也就跟尤莱·叶森说,既然是你们叶森家的包户干部,那你们叶森家的事儿,也是我孟的事儿了。孟还说,彩钢板房是活动房,易建易拆,不用钢筋也不用水泥,环保又好建,一天就盖好了。100毫米厚的彩钢建材万把块钱,她说她出了。孟还开玩笑说,以后她来秋营地喝奶茶,尤莱·叶森不要收她的茶钱就是了。 尤莱·叶森把卡拉桑拖到那堆彩钢板旁,已经累了一身汗,就坐在牛栏旁边的一根木头上,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解乏。威成·叶森还没有回电话,而那黄花土牛竟依然把头冲向西天的星团,僵硬而呆滞。尤莱·叶森便站起来,去拿了那登天炮来,把电筒的光打到卡拉桑的脸上。刚才自己对卡拉桑那般粗野,这会儿,心里却充满了怜悯和同情。电筒光下,黄花土牛卡拉桑的一双牛眼并没看那昴宿星团,而是正把眼珠儿向后翻,几乎翻进下眼角去,眼睑下那层薄薄的皮膜也差不多要翻出来了。 尤莱·叶森对这头黄花土牛不仅充满了怜悯,且还有些敬畏。毕竟,它战胜了一头熊!它正努力求得生存。仅这一点,黄花土牛就盖掉了所有牛儿们的低微与愚笨。尽管它的肉体正浑身战栗,仿佛离它最后的时限也就几步之遥。尤莱·叶森便自语:天老爷,你这畜生怕是真的活不成喽哇,这伤是要你的命嘞。这样想着,他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该尽快帮它结束掉。如若就这么让它自己死了,不仅损了它与熊搏斗的尊严,甚至它这堆肉也就会废了。 好吧!那就让它有尊严地去!而不是留下一个被野兽杀了,抑或死得苟延残喘的名声。 尤莱·叶森这样想着,脚步就往木屋那边去。片刻之后,他拿了一把刀和一盏LED露营灯出来。那刀是他们叶森家的老物件,有年头了,而这很亮很亮的露营灯,却是这些年的新鲜玩意儿,跟彩钢板房以及那原本要投入黄花土牛体内的上等冷冻牛精一样,都连着孟的名字。 那次孟和村委会的胖古丽跟着尤莱·叶森一家体验转场生活时,得了这盏灯。胖古丽曾跟卡米拉讲过这盏灯的来历,说,孟下沉住村前,曾特地去户外用品店买户外的装备,就好像她这一去定是要登雪山宿荒原,过马背生活。她曾设想自己下沉到牧村里去是什么样子,或许她会住在毡房里,或条件更差的什么住所。至于差到什么程度,她倒不曾想得出。户外用品店老板一眼看出她是一个新手,又得知她要去的目标地,就向她推销了不少户外用品,包括冲锋衣、睡袋、手电筒,还有防色狼的门阻器什么的。老板向孟推介着店里的东西时,随手拎出一个盒子,从中拿出一个灯,说这灯叫露营灯,是LED的,好用极了,不仅能给你的户外生活增添光亮,还能帮你在遇险的时候呼叫“SOS”,并为你的手机充电。所以,有了它,你就等于有了护卫舰,在海上遇到多大风浪都不怕。孟眼前便出现自己下沉有可能遇到的险情。荒漠无垠,深空无底,伴随着鸮与郊狼的叫声,那种感觉是挺可怕的。这样,她就被那个老板忽悠着买下了这盏露营灯。但当她真的下得村来,却发现,她几乎用不着它。他们住的白水台村是新建的,他们工作队的屋子也是新的,网线、宽带都有,全村农户、牧户家里也都有灯有电,就是远在牧民的夏营地、冬营地、秋营地、春营地,最不济的牧户人家也都可以用太阳能电池板发电。电信手机随便打,除非是在信号极弱的犄角旮旯。她和工作队的人自然更用不到这东西了。所以,她做了尤莱·叶森家的包户干部之后,第一次去尤莱·叶森家入户走访(准确地说是跟着尤莱·叶森家体验转场生活)时,特意带了去,把这灯留给尤莱·叶森家了。然后,尤莱·叶森又把灯留在了秋营地。 尤莱·叶森从木屋里出来,那露营灯就明晃晃地照亮了木屋和牛栏。当他真的决定要结束黄花土牛的生命的时候,这个中年的汉子却又有些拿不定是不是该下手了。毕竟,他眼前的是一头大牛,不是羊,不是鸡虫鸟儿。即便现在要结果了它,就凭他尤莱·叶森一个人,凭他这年过半百的身躯,本也是无能为力。平日里,要结果一头牛需要好几个汉子一起用劲儿才能实现。况且他若要这牛死,还是应该问问威成·叶森。威成是兽医,不听他的就这么草率结果了它,显然不大对,也不好交代。尤莱就又拨了威成的手机,还是嘟嘟的忙音。他这里是忙音,那卡米拉打他电话,也应该是忙音,也就是说,此刻威成定是帮不了他。可怜了这头牛!何况那个把自己当成一家人的孟姑娘,还跟威成商量,帮买冻精,让黄花土牛生出个优良的小金牛来。孟说过,城里人家有养宠物狗的,也讲什么优良育种。相比之下,她为包户家的牛做同样的选择,意义自然要大得多。而她的这个决定,也基于威成·叶森正在实施的一个改良项目,参与这个项目的还有他的老师鲁伊万。这个项目就是让黄花土牛这类改良牛,再做进一步改良和优化,产出更为优质的金牛来。威成·叶森的老师鲁伊万早年做过这只黄花土牛父辈的改良,现在轮到威成这一代人继续做改良。黄花土牛有着与白水台土牛不一样的高贵基因,有鲁伊万的心血。四年前,威成说服尤莱·叶森买下了它的父亲和两头土奶牛,共花了一万八千元。它的父亲被买来的时候,代号叫AT1,所以到它这一代上,代号便叫AT1的后代,孟笑说,这种名听起来有点儿电子产品的感觉。在几代AT1们之前,白水台的土牛,虽说都有着顽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吃得了苦,经得住累,但是,它们多半个头小,后躯不发达,肉用体型也不明显,奶产量横向比,也比不过人家西门塔尔牛。因此,它们吃苦耐劳的天性,正与远去的牧歌一同被带进时空深处。鲁伊万和一名专家一头钻进它们的基因改良事业,便有了几代AT1。它的父亲体格健硕,有着金黄的毛色,有着厚实而健壮的胸廓和管围,体斜长,十字部高,还长有一个硕大的牛脑袋。三年前,尤莱·叶森买下了黄花土牛的父亲,尤莱·叶森家牛栏里最后一头白水台土牛就毫不犹豫地跟那头牛恋爱了,随后便生下了这头小牛。今年,威成·叶森得到了地区畜牧研究所的一笔资助,供他推广新一代改良冷冻牛精,一支三百五十元,于是就有了孟的决定。孟坚持自己付费,笑说,将来她要把成果展示到抖音上去。 威成·叶森原是计划好的,要在上夏牧场之前,就把冻精植入这头小牛年轻的宫腔。只可惜,这头天真的黄花土牛,在就要体验做母亲的感受时,竟被两头阉土牛忽悠来了秋营地,冷不防遭了这份罪。它不仅受了这般罪,还会糊里糊涂就毙了命,实在可惜了。再说,尤莱·叶森那像突然吃错了药坏了良心的侄儿叶瑞克,这些日子正拿这些牛儿马儿羊儿闹事儿,就这么让它死了,也正好给叶瑞克落了口实,好像是他尤莱·叶森诚心所为,不让叶瑞克得逞似的。 这样,大概也就五分钟后,尤莱·叶森还是决定先不做最坏的打算了。威成一时联系不上,自己或许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威成总会得到消息。 尤莱·叶森便把老刀放到牛栏上的一根木椽上,然后举了露营灯又去看那牛背上的伤。尤莱便想到是不是应该把这堆烂皮给缝起来。 他可以试试。 尤莱·叶森就拎了露营灯进了木屋,钻到西屋客房的一个大木炕下,找了两瓶白酒出来。那是他背着卡米拉藏的几瓶私房酒。平日里,卡米拉多是管着他,不让他饮酒的。卡米拉这辈子也不会明白,作为一个男人,总是要用酒这个东西来撑面子的。他拿了酒,擦拭过瓶身,然后鞋也不脱,爬上木炕,伸手从山墙上挂着的一块绣毡上取下一根卡米拉做毡活儿用的针。 拿了酒,取了针,尤莱·叶森又从卡米拉放在火墙上的一个铁盒子里取了棉线。那个铁盒子是当年威成·叶森从部队复员回白水台时,带给嫂子的点心礼盒。礼盒上绘着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的图案。唐僧骑着白龙马,猪八戒拿着耙子和沙僧一起护着唐僧,孙悟空扛着金箍棒在前面带路。那画面色彩鲜艳,云山雾绕,仙境一样,让卡米拉很是喜欢,说自己常能在白水台夏营地看到这般仙境。尤莱·叶森曾笑说这是因为她就是从仙境中来,能和神仙对话。卡米拉就把这盒子留到了今天,装了些针头线脑、暗扣明扣什么的。 尤莱·叶森又回到了黄花土牛旁。 露营灯被挂到木桩上,这种光线下,尤莱·叶森要给黄花土牛做手术,把烂皮给它粘上去。至于做了缝合手术,牛活不活得了,尤莱·叶森想不了那么多了。 到这个时候,离尤莱·叶森把黄花土牛从事发地折腾到牛栏这边来,大概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加上牛儿先前大半天苦熬经受的痛,到这阵儿,终因体力不支,晃晃悠悠瘫了下去。瘫下时还发出扑通的声响,好像一堆没有搭好的房梁突然散了架,堆到地上。由于惯性,黄花土牛在地上歪了一下身体,背上的伤挨着了地面,沾了杂草和泥沙。尤莱·叶森感到一阵泄气。如此这般,让他如何操作是好?但他依然执拗着,借露营灯的光亮,他把那两瓶酒对向牛儿的伤处,一股脑儿浇下去。威成给牲口洗伤的时候就是这样浇双氧水的,只要双氧水一冲,深藏在牲口疮里的秽物,就会被痛痛快快地洗刷干净。此刻尤莱·叶森没有那药水,但是随着酒水浇在牛儿伤处,酒水夹杂血水流溢,一股浓香的酒气弥漫开来。空气里酒香和蒿草香染在一起,也挺好闻,让人感觉精神一振。倒是苦了牛儿,受了酒精的刺激,身体抖着。它想站起来,但身体太过沉重,便只把那牛头仰向了天,喉管里发出粗气。再然后,尤莱用打火机烫了一下刚才那根缝毛毡的针,算是消了毒,又穿了棉线,然后就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那针,试着把那堆烂皮粘到一起去。 当尤莱·叶森把那针戳进牛皮里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针不像威成的针是弯的,而是直的,而他自己正在做一件极其愚蠢的事儿。他粗糙的手指感觉着这活物的皮肉如此稀烂黏滑,要把它们缝合到一起,是如此之难。就见这牛儿又翻了白眼儿,喉管里发出呼呼的声响,搞得尤莱自己也像被人抽了筋扒了皮。或许是为了排解自己的压力,抑或是为了分散牛儿的精力,尤莱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骂着、诅咒着:你这个可怜虫!蠢货!畜生……挺住……挺住!再忍一忍……一会儿就会好了,快了,快了!只可惜,可怜的黄花土牛耳朵里,一句人话也没听进,只顾自己喘大气,翻白眼儿。 折腾了一阵儿,尤莱·叶森住了手,从那根桩子上拎了露营灯下来,把灯靠向牛背。灯光下,那堆烂肉烂皮经他一折腾,经纬错位,如一堆秋末的麦草。细瞧,甚至能见到有皮毛被缝进了肉皮下面。尤莱·叶森下意识地想起,弟弟威成·叶森为牛羊治外伤时,会先刮去皮毛,剪去死皮。这样想着,尤莱·叶森便自责,自己咋就忘了刮皮这一茬儿了呢!泄了气的他,顺势坐到近旁一根木头上,放下露营灯。那露营灯的光亮就从地面升起,把他的下颚和脖子照成高光,令他身后的天空也因而变得沉暗。 这个时候,黄花土牛卡拉桑的救命恩人威成·叶森已经在离秋营地不远的地方,开着车向这边来了。 几个小时前,威成·叶森和他的老师鲁伊万在白水台另一条去往夏营地的峡谷里,给牧人的一匹马看病。那是邻乡的一户牧人家的跑马。那马长得修长,血脉优良,威成·叶森和老师鲁伊万都知道,这匹马祖上和汗血马有亲缘,因了这优良血脉,这些年这匹跑马参加过很多白水台民间赛事,为主人创下好声誉,口袋也增加了真金白银。说来,这马跟尤莱·叶森毕生的老友——尤莱的爱骏——红,也是有过较量的。只可惜红已经去了。这匹马能在白水台创下佳绩,不仅因为有汗血马的基因,也因为有白水台土马的基因,耐寒耐走。只可惜,天下事儿总有旦夕祸福,这匹马岁龄十四,正值大好年华,竟突发肠扭转。威成·叶森和他的老师鲁伊万赶到马主人家的时候,看见那匹马正在生生地经受痛苦,严重的腹痛让它烦躁不安,马鬃和马尾一刻不停地摔打。而主人的儿子——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儿,正靠着毡房无声地抹泪,万般无助溢于言表,仿佛是他最亲的人活不成了,而他又无力回天。他是个小赛手,和马儿的感情成就于赛场,也承建于俗世的每一个瞬间。他的泪中是鱼水之情。就像当年少年的叶瑞克与他们叶森家的红! 流泪的感受,威成·叶森明白,鲁伊万也能理解透彻。毕竟,他们是白水台牛羊世界两代医者!他们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但是,看着马儿受罪的样子,鲁伊万还是决定让马儿就此毙命,威成·叶森也赞同老师的方案。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奈何那马主人怎么也过不去让马儿毙命的坎儿,何况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威成·叶森耳边听着那娃儿的哭声,想起当年他的侄子叶瑞克与他们家的马儿红,心里也是难过那个坎儿。而那匹漂亮的马儿,依然痛得焦躁不安,喉管里呼呼地响,脖子不住向后仰,浓密的马鬃甩得像大海疾浪之下的海草,愤怒地摇摆,两条后腿不停踢向它的腹部,好像那里有一群牛虻叮咬它、骚扰它。鲁伊万说,这般恶疾,除了手术别无他法。威成·叶森却建议说,或许还有一策!用浓盐水吧,试试!鲁伊万明白他的意思。他将为马儿注射30毫升阿托品,缓解马儿腹部痉挛,镇痛。再用500毫升10%的氯化钠注射液,加40毫升20%的安钠加,给马儿做静脉滴注,这样马儿或许就有活的希望了。鲁伊万退休多年,对自己亲手培养的这个徒弟是相信的,因为这个徒弟像当年的自己,敢于担当,二话没说,便让威成·叶森动手操作了。尤莱·叶森就是在那时打的电话。这条峡谷信号弱,尤莱·叶森的电话他确实没听到,但后来手机上嫂子卡米拉打来的一串儿电话却有显示,十万火急的样子,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儿,便有些心惊肉跳,一边拔了橡胶手套,一边接电话…… 等那马儿暂时度过了危险期,平静下来,天色已经很晚了。威成·叶森就跟老师鲁伊万说了卡米拉打电话的事儿。鲁伊万就说那你还等什么?走啊!他们在马主人家里草草喝了晚茶,随后就开了车,向尤莱·叶森家的秋营地这边来了。 尤莱·叶森家秋营地上,威成·叶森的车灯光影终于出现在了星空下。 车光正从南边的山梁上来,随山梁的坡度在砂石路面起起伏伏,车的灯光忽而投向星空,忽而射在低洼处,忽而掠过松林的树梢。人间的光影在空旷的山中晃动,在头顶那浩荡的夜空下显出几分孤独,好像普天之下,人间只有这一柱光亮。 尤莱·叶森家秋营地的这座木屋,就在去白水台夏营地和野花台景区那条路的路旁。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有人马车辆路过,都能看得见。此时此刻,当尤莱·叶森确认那光亮正晃向他家木屋这边,就知道是自己的弟弟威成·叶森终于来了。黄花小牛卡拉桑能不能活,那就看威成的了。 从威成·叶森的车窗口望去,哥哥尤莱·叶森的身体映在黑黢黢的山影中,而他的身体、木屋、牛栏以及牛栏旁那堆建材却被露营灯映亮。等他的车灯熄灭,引擎熄火,他便看见了那头总是被卡米拉骂作卡拉桑的牛儿。黄花土牛在露营灯的光亮里,黄色白色相间的身体正蜷缩成一团,背上血肉模糊。 从车里下来两个人,瘦的是威成,胖的是鲁伊万。威成手里提着他的医药箱。尤莱·叶森知道,箱里不仅有酒精,还有碘伏,以及随时都有可能用到的剪刀器具。他的车里除了一套工作时换穿的衣服,还总放着一个冷储罐儿,用来放牛羊的冻精。一同来的鲁伊万也是尤莱·叶森的老熟人,他管鲁伊万叫“老眼睛”,鲁伊万也把他叫“老眼睛”,就是“老根儿”的意思,多年长在一起的,盘根错节,不分彼此。事实上,尤莱·叶森的这个“老眼睛”比他大,已经六十奔七了。鲁伊万的命运跟他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好像有某种关联,他是名混血儿,白水台人俗称的二转子,他自己也称自己是改良品种,是“改良人”。大概是因了这“改良”,鲁伊万与体瘦的威成相比,有更加结实的肉身和体魄。花甲之人,健硕结实,而且并不给人臃肿邋遢的印象,走到哪里,身上就会有一股热乎乎的气息伴随到哪里,像个火炉。大概因此,鲁伊万的嗓门也就相应大些,发出的笑声也是哈哈哈的,像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很是爽朗。全白水台,这般爽朗的笑声,也就他鲁伊万了。 看到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尤莱·叶森心里便踏实了。看来,牛儿应该有救了!在白水台只要有鲁伊万和威成出现,多半儿会给牧户人家带来幸事。但此时,看见他们,尤莱·叶森虽松了一口气,却又心虚了。毕竟,他自作主张,先于两名专家为牛儿动了手。就好比小孩子坏了家长的什么事儿,不知道家长将如何拿捏自己。 果然就听鲁伊万笑声伴着说话声先到:“啊哈!你这个哈萨克,咋搞的嘛,当了一辈子羊倌儿,咋连一个牛娃儿都看不好嘛!天刚入夏嘛,你老兄咋就让人家牛娃儿遭了熊嘛?!熊咋就惹到你尤莱家了嘛。” 鲁伊万又说:“刚才在路上,我还跟你兄弟威成说这事儿。这些年不像以往,熊啊狼啊猞狸雪豹什么的,差不多看不见它们的影子,现在倒多起来了!” 鲁伊万又接着说:“威成刚才还猜应该是它遇着狼了,我说可能是猞狸或雪豹,就是那两个像大猫一样的兽。是这样吧,威成?” 威成·叶森一边走向黄花土牛,一边应着鲁伊万的话:“这个季节熊不该来秋营地这么靠近人烟的地方,如果是在白水台夏营地倒说得过去,那是棕熊冬眠的地方。” 尤莱·叶森辩解说:“确实是一头棕熊。牛犄角上有熊留下的鬃毛。” 鲁伊万和威成·叶森就被这句实证镇住了:“啊哈,尤莱是有证据的。” 鲁伊万看向黄花土牛的犄角说,天老爷,当真是熊嘞!确实是一头熊干的。如果是这样,它应该是一头瘦家伙,没啥气力,或许已经老掉了牙,又从冬眠地那么远的地方一路到这儿,累个半死,一头小土牛就把它给顶跑了。 叶森兄弟听着鲁伊万说话,也围着那黄花土牛,先不看牛伤,而是先看牛角上的血迹。露营灯照着他们的脸。威成·叶森皱了鼻子,说:“咋有酒气嘛!天啊,尤莱,你都干了些啥嘛?” 鲁伊万说:“你哥已经给牛娃儿洗过伤了,这还用问?” 然后,鲁伊万看了牛伤,又摸了那牛伤,转向尤莱·叶森:“当真是你缝的?” 尤莱·叶森就点了点头。 鲁伊万又问:“酒……当真消毒了?” 尤莱·叶森依然点头。 鲁伊万就摇头又摇头说,尤莱啊,你可真行啊。威成·叶森也跟着摇头又摇头,然后打开医药箱,从里面拿出刀子剪子,药水什么的,还有一副塑胶手套,准备套在手上。不等威成·叶森戴手套,鲁伊万却拿了剪刀,把剪子横咬在嘴上,又拿了威成手上的手套套在自己手上,拿下剪刀,一剪一剪把刚才尤莱·叶森缝的线全拆开了。那牛儿伤处的皮毛就血肉模糊地露出来。鲁伊万手上一边操作着,嘴上也一遍一遍重复着说,你个尤莱可真有能耐啊!你兄弟威成跟我十几年,还没从我这儿学过你这本事嘞。尤莱显然明白他的这位老眼睛是在挖苦自己,便也不敢附和,不回话,硬着头皮听鲁伊万奚落。倒是威成·叶森说,亏了那是一头弱熊,不然这么一头小牛,定是会被它扛了去,哪里还能留下它这小命让我哥尤莱折腾。鲁伊万却说,我看你兄弟对这头牛儿做的事儿,跟那头熊也差不到哪里去。 尤莱·叶森歪了嘴角,笑了笑。 鲁伊万剪掉了皮毛,又要清理线头,威成·叶森说,我来吧,您歇歇。就接过老师手中的剪子镊子。鲁伊万也没挡着,顺手把剪子镊子递给威成·叶森。这一接一递,两个人动作做得默契。鲁伊万还叮咛说,仔细点儿,这牛儿遭罪嘞。瞧瞧!伤口里还有杂草没洗干净嘞。鲁伊万这样说着的时候,脱去了塑胶手套,然后习惯地从身上的摄影马甲口袋里摸出烟盒,威成·叶森向尤莱歪了一下头,示意自己的衣兜,尤莱就明白了,是让他从他口袋里拿打火机。事实上,这个时候,鲁伊万已经从他那个马甲另一个兜里,掏了打火机出来,准备点着,看尤莱·叶森也点了火,就又把自己的打火机装回马甲兜里去。这个马甲是他的一个搞摄影的朋友送他的,挺能装东西的,通常只要有出诊,鲁伊万就会穿上它。尤莱·叶森给鲁伊万点了烟,鲁伊万就抽起来。烟对鲁伊万来说,差不多如同镇静剂。 鲁伊万抽着烟,看着威成·叶森从药箱里取了双氧水,冲洗牛儿的伤口。其实这道程序,刚才在剪线头的时候,就应该做了,但鲁伊万没想那么多。牛儿已经受罪了不是?!威成·叶森冲洗过牛儿的伤,又用5%的碘酒做了创面消毒,然后,撒了一些青霉素粉,最后在小牛儿的前腿上打了一针,应该还是消炎用的药剂。这一套动作,威成·叶森做得麻利顺手,鲁伊万已经不挑他什么毛病了。 鲁伊万吐了一口烟,看着尤莱·叶森说: “我说你这个当哥的,跟你兄弟比,脑子咋就有水嘛。” 尤莱·叶森便看向鲁伊万,等他说话。 鲁伊万说:“你看你兄弟当了这么些年兽医,治了那么多牛伤马伤啥的,你啥时见过他一上手就把伤做缝合处理了?那你咋就自己做主把这牛儿缝了嘛。” 威成·叶森笑着接话:“我哥定是把牛儿当人了呢,抢救。” 往常,白水台的男人们喜欢斗嘴皮取乐。刚才尤莱·叶森听鲁伊万奚落自己,本该回鲁伊万几句,给牛儿马儿动刀弄剪,缝缝补补,是你和威成的拿手活儿,我一个牧民,哪里知道那么多。但是,这个夜晚,他显然没有过多斗嘴的心情。这个星空浩渺的夜晚,尤莱·叶森确实没有心情说笑。不仅因为自己鲁莽给黄花土牛处理伤口,还因叶瑞克的那些烦心事儿。 尤莱·叶森就问弟弟:“这牛,还能活不?” 威成摇头,意思是不好讲! 鲁伊万胖胖的身体坐在一根木头上,吐了一口烟,看看满天星,对尤莱·叶森调侃说:“尤莱,你没玩玩你的占星术,问问头顶的星星,问问它们你家这牛儿还有活没有。再帮它问问到底是啥家伙把它咬成这个怂样子?” 尤莱·叶森看了鲁伊万一眼说:“算了吧。” 威成·叶森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向鲁伊万,笑说:“大哥,我哥一个牧民,哪懂什么占星术?” 有关尤莱·叶森能占星的事儿,一直是他弟弟威成·叶森的一个软肋,这事儿闹得就好像他们叶森家有个跳大神的主儿。毕竟,人家威成·叶森是正经的初中毕业,当过兵,又当过十几年公务员。虽然他知道他二哥尤莱·叶森自小确实对头顶的天空有着某种天生的感知,懂得看天牧养牛羊,偶尔还会点柏松枝给牛羊驱邪,用羊肩胛骨看冬夏营地牧草墒情好坏,说起马神康巴尔、牛神赞格芭芭、羊神乔盘、骆驼神奥斯尔卡拉也是头头是道,但他还是觉得一个堂堂大男人,最好不要玩儿这些个机灵古怪的事儿。给人占星,算中了好说,算坏了,让人笑话不说,有可能还害了人家。卡米拉说话有些口吃,威成·叶森就听有人笑他说,你哥会占星,咋没算过她有口吃就把人家娶进了家门。好在,尤莱人好,乐于助人,出手大方,人也沉稳,又在大哥驾鹤西去、大嫂改嫁后,续了他们叶森家的烟火,而且一直帮衬他读书、当兵、学当兽医。这些年如果没有这位亲二哥,他威成很难有今天。所以,他尊重二哥,几乎把他当成了父亲。家中喜事,他一起分享,有忧事难事,他也都帮二哥出主意想办法。但是提到二哥尤莱·叶森那点儿爱占星算卦的事儿,他是不大高兴的,不过想想尤莱·叶森主要是跟天空跟星星说话,跟云风雨露耳语,跟牛羊心语,便也装作没看见。他以为,只要尤莱不因为这些机灵古怪的事给村干部们添堵,不影响村里人家正常日子就好。事实上,二哥尤莱·叶森在这方面的收敛,也是由于有他这个做弟弟的时常提醒。尤莱·叶森也知道,在兄弟威成·叶森的世界里,只有人和物,至于别的什么,远在虚无中。 威成·叶森的手机来电了,铃声是那种炫酷的网络神曲,吱里哇啦,瞬间就把个静好的秋营地划破了,头顶的星空仿佛也跟着起了涟漪。那伤牛也紧张地抖了一下牛耳,甩了甩头。威成·叶森起身接电话。 尤莱·叶森和鲁伊万依然看向那牛儿,鲁伊万还在抽烟,那烟本是点了一阵子的,咋就经得起这么长时间抽。尤莱·叶森问:“伊万兄弟,你倒是说准点儿,这牛娃儿还有活没有?” 鲁伊万笑说:“问问牛神赞格芭芭嘛。” 尤莱·叶森说:“不开玩笑,真的问您呢。” 鲁伊万看出尤莱·叶森是认真的,便换了口吻:“这不好说啊!要看它的造化了,但愿能活吧。只要它伤口不感染就能活。” 尤莱·叶森犹豫:“那得个把月吧?!” 鲁伊万说:“你是牧民,应该有经验。” 尤莱·叶森便叹了口气,说他叶森家几代牧民,牛羊驼马狗儿猫儿养过不少,确实也看习惯了。若这牛娃儿不是改良土牛,不是孟姑娘期盼这牛娃儿产下小金牛,或许刚才他真的就已经把它杀了,免得它受罪。 鲁伊万笑笑:“先让它活着看看,是对的。其实,这点儿伤不算啥的,牛羊嘛,比不得人,生命力强着嘞。” 尤莱·叶森应着,是的,活在荒野的羊儿牛儿受了伤,靠着天力就会好。 鲁伊万的烟终于抽得只剩下烟蒂了,险些烫了他的手,他就把烟扔在地上,踩灭了。然后鲁伊万用下巴指了指黄花土牛,问:“哎,你那大侄儿跟你抢的牛儿有它不?” 尤莱·叶森心里沉了一下,点点头:“算有吧。” 鲁伊万就笑笑:“那娃儿挺横啊。他要是跟你抢这头牛儿,那他定是要赚了。这牛娃儿今年怀了胎,产了上品的犊儿,往后还能赚一笔。现在的娃儿们,咋都学得这么精明。” 鲁伊万这话本是想抚慰尤莱·叶森才说的,尤莱·叶森却听得有些不舒服,回说:“那娃儿……心还好,就是还不大懂天理……他想抢这牛娃“就给他好了。只怕这牛命短。” 鲁伊万就摇头又摇头,笑着说:“没说实话吧?你那大侄子……坏了良心了!” 尤莱·叶森无语了。因为鲁伊万并没说错。 鲁伊万说:“这些事我是刚才听你女人给威成打电话说的。算我没说。你老兄别往心里去,我也是胡说的。” 尤莱·叶森这才想到,卡米拉只说了叶瑞克要草场的事儿,好像没说要牛的事儿。 威成·叶森从一边接完电话回来,接过鲁伊万的话把儿说:“大哥,我嫂也没说清楚,反正只说叶瑞克要草场。” 尤莱·叶森瞪了威成一眼:“好了,别说了。” 威成·叶森说:“哥,你还是护叶瑞克的嘛!” 尤莱·叶森有些急,埋怨说:“就你懂得多。” 鲁伊万听出这是他们兄弟间麻烦的话题,便不再往下说,笑了笑说:“人同牛羊,是杂食动物。有便宜,就会食喉大开!”鲁伊万说着站起来,走向威成的药箱,拿了几根塑料管和一些药棉,还有双氧水、碘伏给尤莱·叶森。然后又说了几种药的名字,让威成·叶森开药方儿,并让威成·叶森去他在镇上开的兽药店拿药,最好明天就去。还说药拿来后,两天给牛儿换一次药,过一周他会再来帮看看牛儿。威成·叶森说牛这事就不用老师操心了,今天已经够给老师添麻烦的了。鲁伊万说少说客套话,怪让人肉麻。天不早了,他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要下山回家休息了。尤莱·叶森也不好意思,催威成·叶森快带鲁伊万下山。路远,老鲁年龄确实不小了。威成·叶森却说,还是你跟着老师下去吧,孟不是说明天村委会要开会说叶瑞克状告你的事儿嘛。卡米拉嫂子电话里一再交代让你务必回家。不抓紧封了叶瑞克的嘴,全白水台就要拿咱们叶森家的破事儿当笑料了。尤莱·叶森一脸愁容说,他走了牛儿怎么办?威成说他留下不就得了,这么简单的事儿搞那么复杂,一头被野兽撕破了皮的牛娃儿,至于这么当真。最不及就是它活不了嘛。相比之下,叶瑞克的事儿,才是他们叶森家的大事儿。但是尤莱·叶森不会开车,威成·叶森不送鲁伊万怎么下山。鲁伊万便笑说你个尤莱呀,瞎操心,当心操心太多,你那个拳头大的心窝窝搁不下。你尤莱不会开车,我鲁伊万会开车,咱不一样下山嘛。 这样,三个人就商量妥了,由鲁伊万开威成的车,尤莱·叶森跟着鲁伊万下山,威成·叶森留在秋营地看牛,明天尤莱·叶森去完村里,处理了侄儿叶瑞克的麻烦,搭区间车去镇上鲁伊万的药店买了药回来,威成·叶森再下山,尤莱·叶森的摩托车就放在秋营地,威成·叶森用得着。上车时,鲁伊万对威成·叶森开玩笑说,威成啊,今晚你就一个人待在这空空的秋营地,看看空空的天,想想空空的事儿,再帮你二哥尤莱看看天象,看看那牛儿是不是能躲过命中这一劫,再看看你哥尤莱能不能躲过大侄儿那一劫。 威成·叶森也笑说,好的,好的,我尽力,只怕星星听不懂我说什么。 然后,尤莱·叶森就跟着鲁伊万上了威成·叶森的车,向星空下的白水台新村去了,留下秋营地上那盏露营灯的光亮映照木屋和牛栏。当秋营地的光亮在后视镜里越变越小,尤莱·叶森回头望向车窗后,一束光柱来回扫过黑黢黢的秋营地,好像电影里的探照灯。一定是威成·叶森正拿着那把登天炮手电筒。也许他是想借那登天炮的光亮再确认一下,那头熊是不是还在秋营地的什么角落躲着,伺机反扑。 尤莱·叶森向车窗后的秋营地看了片刻,然后收回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叶瑞克!若不是他,这个夜晚其实不该让他感到惆怅。这个浑小子曾背着他,卖掉了他尤莱·叶森一生最宝贝的马儿——红!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