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 | 扎西才让:哨兵(小说)
在蒙蒙细雨中站了好长时间,这带着一丝丝土腥味的高原六月的雨水,就渗透了你的军帽和军衣。你感觉到这雨水的微凉,当它们从头皮滑向脖颈时,那种痒痒的滋味儿,使你想扭一扭头,但一想到自己是军人,你又克制住了扭头止痒的冲动。显然,这雨水是有思想的,也许也有情感吧,要不然,它们怎么会慢慢地、耐心地渗透你的衬衣,要贴着你温热的肌肤呢!
脱色的军帽被雨水打湿了,颜色似乎又成了刚刚发下来时簇新的样子。那略微耷拉的帽檐遮挡住了雨丝,但你的眼睛还是有点潮湿,你知道这不是雨水的原因,你可能是被自己的想法给感动了,所以才有了想哭的冲动。是的,那体贴的雨水仿佛就是你的知己,这知己偶尔也有任性的、调皮的举动,让你对它们产生了一种父爱般的怜惜。
父爱?不可能的。
你自嘲地笑了,但也仅仅是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你才十七岁,没谈过恋爱,没结过婚,更没有做过父亲,不过,你还是想到了“父爱”这个词。这个在你脑海里突然冒出的词,让你想起了父亲。你听说,你的父亲死在一次护送同志的行动中,连尸首都没有抢回来。那天,母亲抱住你和妹妹低声抽噎,你紧紧攥死了小小的拳头。那是个连号啕大哭都不允许的日子,更不可能有体面的葬礼来送走你那个头矮小胡须浓密的父亲。父亲走后的那段时间,母亲不允许你们兄妹出门,一有陌生人来敲门,就露出恐惧的表情,冲过来护住你们,像极了邻居家的那只护仔的毛色麻黄的母鸡。现在想想,那是恐惧的滋味,也是爱的滋味,不过,肯定不是怜惜的滋味。
“洛桑,到檐下避避雨吧!”
这声音黏黏的,稠稠的,从窗纸后渗出来,在弱弱的雨丝里,低得几乎不能听闻。可是,你却听得清清楚楚,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你太熟悉这声音了。这声音,夹杂着一缕你熟悉的乡音,有时是柔柔的丝线,有时是嫩嫩的花瓣,有时,是一汪脉脉的流水。你能想到这些比喻,但你无法准确地说出来。你也能体味到这些比喻的感觉,但你却无法抓住它们。“我要是个秀才就好了。”有时候你这样想,又情不自禁地摇摇头,“若真是个秀才,就不可能守护在她身边了。”当这声音又在你耳边出现时,你根本就不能抗拒这声音里的温柔,由站岗练就的沉着冷静,瞬间就被打乱了。
“放心,师娘!”
你慌乱地回答,声音短促又响亮,都吓着了自己。被你称作师娘的,是营长的夫人,这几天,也从遥远的川西来到了这蛮荒的洮州。听卓玛说,师娘是来探亲的。你明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再远的距离,也割不断亲人之间的不舍与牵挂的。师娘是想营长了!你本是营长的勤务兵,因为师娘的到来,你成了她的哨兵。当照顾师娘的卓玛不在的时候,这座小院里,就只有你、师娘和一个还不曾学会走路的孩子——据说,那是营长的第三个儿子。你站哨的时候,常常师娘在哄她的孩子。也许是因为不服水土或者经历战乱的原因吧,孩子的脾气显得特别大,总是又哭又闹的,但师娘的脾气似乎又是出奇地好,孩子哭闹片刻,就安静了。这使得你对师娘充满了好奇:这是怎么一个女人呢?有一次,卓玛要去街上买菜,喊你去保护师娘,你这才见到了她——一个看起来要比营长小十来岁的小媳妇,一见你来,忙闪到房里去了。只一眼,你就愣住了,她太像你的母亲了,不过,要比母亲年轻、秀美、害羞。因为师娘太像母亲的原因,你越来越渴望守候在她身边,机警地保护她,无言地安慰她,默默地陪伴她。
“什么放心?你会感冒的!快到檐下躲一躲。”
虽然还是低低的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你犹豫了,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短暂的迟疑后,又往前一步,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师娘,没啥,卓玛一来,我就走了。”
屋里突然传出了孩子的啼哭声,声音尖锐有力,充满了怨愤。你清楚,是自己的回答,惊醒了睡着的孩子。孩子只哭了两三声,就没声了,似乎被什么给塞住了嘴唇。你突然醒悟过来,脸,悄然发红了。又听得“咯——吱”一声响,师娘居住的屋门,被拉开了。头发蓬乱的母亲,出现在门口。你吃了一惊,使劲摇摇头,这次看得仔细:依在门口的,不是母亲,是师娘,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怀里抱着孩子。她没有跨出门槛的打算,只是远远地安静地看你,那眼神温和又忧郁。侧对着师娘的你,赶忙收回目光,不再斜视。只那一眼,就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烫,体内仿佛有电流通过,是种麻酥酥的滋味。
“还是在檐下避一避吧,卓玛那丫头,可能又找老乡玩去了。”
你情不自禁地侧头看了师娘一眼,也许因为这几天吃了卓玛阿爸送来的老母鸡的原因,她的脸白里透红。屋内的光线有点暗,但她光洁的脸面,使她自身悄然发亮。她的怀里,正在衬衣下吃奶的孩子突然丢开奶头,也露出圆圆的头来,惊讶地观察着你。你看到了师娘的半轮乳房,但只一闪,就消失了。你的脸颊发烧,年轻的心脏,不能抑制地狂跳起来。也许因为雨水的原因,或者紧张的原因,你握着步枪的手心湿湿的。你忽然就想到了月亮,故乡的白得发亮的月亮,很多很多的月亮。你使劲摇摇头,想用摇头的行为,驱赶净不干净的想法。但奇怪的是,那不干净的想法,好像被种在了脑子里。
“好的,师娘!”
你的嗓子发干,你的声音急促,你的脑子里,血液经过心脏时的轰鸣声清晰而有力。你机械地退到屋檐下,依旧保持着插箭一样的笔直的姿势。师娘笑了,或许因为不小心走光的原因,又露出害羞的样子,退到屋内,随手关上了门。细雨轻柔地在空中飘落,使得高原午后的天光失去了原有的亮色,但你的心里,满满地都是光和热。这光,让你羞愧,这热,又让你快乐。
有人拍打院门。你警惕地端起枪,喝问道:“谁?!”一个女声回答:“我,卓玛!”你的嘴角跳出一丝笑意,打开院门,进来一个圆脸高个少女,挎着竹笼,笼盖半张着,露出了里头的白菜和土豆。
“等急了吗,小个子?”
你的脸又红了。卓玛得意地笑起来,说:“你这川娃子,长得小眉小眼的,还动不动就脸红,不像个大男人。”你喜欢卓玛和你这样开玩笑,为了逗她,就假装恼怒:“谁脸红了?谁不是大男人?你个小丫头,没大没小的,论年龄,我能当你的哥!”卓玛反身关上院门说:“个头都没我高,还想当我的哥,我看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事了。”你涨红了脸,作势要打卓玛,卓玛轻轻巧巧地一闪,躲开了,却喊起来:
“师娘,师娘,洛桑要打我呢!”
你尴尬地收回手,扭头朝师娘的房门瞅,那门没有打开,声音却传出来:“卓玛,别闹了,让你阿哥洛桑去休息,你不在的这半天,他都叫雨给淋湿了!”卓玛笑道:“该,连雨都不知道避,死脑子,比牧场里的牦牛还笨。”你喜欢这戏谑的语气,但又装出着急的样子:“谁说我笨,我是军人,我们有军规的,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卓玛说:“看来这军规比我们活佛说的还管用,那好,我命令你,给我去把这些洋芋白菜洗干净!”你一手持枪,一手准备去接竹篮,却听得师娘又在屋内说:“卓玛,还是你洗吧,等会儿,营长就来了。”一听这话,卓玛瞬时就变成了听话的孩子,吐吐舌头,匆忙进了东厢房——那里,是营长指定的临时厨房。
这其实是卓玛的家——一处洮州地区的藏族民居,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都是土木结构,平顶。南边,是大门。大门左右,一间羊圈,一间厕所。正逢战乱,卓玛的阿爸阿妈只好把所剩无几的羊群赶往北山牧场,他们也暂时住在那里。这家,就借给了路过洮州的红军。对为老百姓谋幸福的军队,卓玛的父母很是钦佩,他们留下女儿,来照顾红军首长的家属——来军中探亲的师娘。雨已经停了,天色渐渐亮起来。被雨打湿的房檐边,隐约可见淡淡的水汽。卓玛在厨房里窸窸窣窣地洗菜,师娘在房内低声哄闹瞌睡的孩子。此情此景,让你突然就想起了母亲和妹妹。
哎,那真的是一段不能追忆的往昔!
父亲本来是山里的农民,不知什么时候,接受了革命的思想。从此,就很少在老家呆。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的。你注意到父亲不再像个老实懦弱的庄稼汉,说话有了力量,身上,也有了让你猜不透的东西。有一次,你父亲去白沙河畔护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在渡口乘船时,被来自密林的黑枪击中,牺牲了。那眼镜客,活了下来。为了保护你们一家的安全,自称为父亲同志的眼镜客,把你们从老家——一处蜀地藏族村寨——接到了县城,找了一处不起眼的住房,租了。母亲带领你和妹妹,搬了进去。家里虽缺衣少食,但那眼镜客,总是偷偷地送来吃食。这样,一家三口的生活,过得不是太那么困苦。然而,好景不长,眼镜客来得越来越少。一天,也是个细雨蒙蒙的日子,眼镜客找到母亲,他们在房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你和妹妹躲在檐下,数哪处的雨滴多,哪处的雨滴少。过了好一阵,眼镜客才出来,他摸摸你和妹妹的头,长时间地看着你们,后来,还是走了。母亲没出门送别,只躲在屋里哭,像只失群的母羊。晚上,母亲才告诉你们,眼镜客有事要去北方,也许很长时间回不来,以后的日子,得靠自己了。本来就瘦弱的母亲,说这话时,又泣不成声。
终于,有一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母亲只好带着妹妹出去乞讨,只留下你看家。这一去,不知为什么,就再也没有回来。你估摸母亲与妹妹遭遇了不测,悲痛,成为你身体里的一头巨魔,早就做好了击垮你的准备。你不知该继续等待亲人,还是该出去讨生活,倒是那秃头房东,给你指明了方向:他把母亲、你和妹妹的被褥,一一扔到大街上,还训斥你说:“生来就是穷人,还想过好日子?做梦吧你们!”
在你走投无路之际,那眼镜客又出现了,他在街头找到你,告诉你:“听说,你的母亲,你的妹妹,遇到了来城里抢劫的土匪,那些土匪绑架了她们,去了另外的地方,或许你永远见不到她们了。”这消息使你的悲痛加剧了,但你憋住了泪水,在经历了很多事后,你已经学会怎样才能让自己显得坚强些,最起码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你心算了一下,那年,你十五岁,妹妹十三岁,母亲,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眼镜客很是喜欢你的坚韧,他把你带往一处军营,在那里,你见到了一个健硕的满脸络腮胡子的军人,长着关公那样的细长有神的丹凤眼,人们都叫他营长。眼镜客在营长耳边说了几句,营长就过来重重地拍拍你的肩,俯身抱住你,说:“你父亲是藏人中的英雄,也是我们共产党人中的英雄!今后,你就给我当手下吧!”你问:“那我该叫你什么?”眼镜客说:“叫营长!”营长却说:“你还是个小娃娃,我得花些功夫,教你打仗的事,我看你就叫我师傅吧!”就这样,你在军营里,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正在走神的当儿,院门又被拍响。你一听那坚实有力的声息,就知道是谁回来了,忙跑过去开门。果然是营长,从川西来到洮州后,竟把那一脸胡子刮净了,显得很年轻,也很精神。营长一进门就问:
“洛桑,你师娘好着呢吗?”
“好着呢,师傅!”
“那就好。你赶紧去吃饭,然后回来,我有话给你说。”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