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预览 | 金伟信:塑像(长篇小说)
你去法兰西 我在监狱里 他日 你带着自由回来 我拿着自由迎你 不然 你就要看着一个坟儿说 我把它给你带来 你却已为它而死了 ——摘自马骏《送李愚如赴法》 引 子 喊了几声,门卫室的门窗亮了。看门人仄出半拉身子,问:“你们找谁?” “找马骏。”我说,“啊不,我们是来看看院里那个塑像。” 我们把证件递过去,看门人看了半天,才嘎啦啦按开电控收缩门。 我和民委的一位同志走进学校大院,远远看见教学楼正面操场上,一尊高大的半身塑像,在细雨蒙蒙的夜色里闪着幽暗的铜光。 是深夜了。绵绵夏雨把早开的丁香花浇打得馨香四溢,弥漫了湿漉漉的夜路。 特意来探访一尊塑像,是出于一种难平的情绪;其实完全可以明天来,只是没能抗拒那样一种急迫的心情。 “看得见吗?我这儿有手电筒。”看门人一边说一边走过来。 刻在塑像碑座上的文字,在雨夜里一行行进入我们手电筒的光亮中: “马骏(1895-1928),男,又名马天安,字遹泉,号淮台。回族。吉林省宁安县(今属黑龙江省)人。1912年考入吉林省立一中。中国共产党的早期活动家和领导者之一,中国革命的先驱人物,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第一批入党的回族党员……” 近距离的聚光下,仰视和触摸湿凉的马骏塑像,脸颊上逼真飘逸的胡须恍惚在夜雨中颤动,让我想起了他的绰号——“美髯公”。 第一章 那个高个子军警用钥匙稀里哗啦打开铁栅门,回手使劲儿推了一把他面前的小伙子,嘴里不耐烦地嘟囔一句什么。那个小伙子还没有任何准备,被这么一推,身子前倾过去,左肩胛撞在铁门立框的栏杆上,一阵咣啷啷的潮湿的声音像水流似的,漫过阴暗悠长的甬廊。小伙子捂着肩膀,干脆站在那儿不走了。正是他的那个左肩胛,刚刚在天安门的门洞里被军警的木棍打过,现在经这么一撞,剧烈疼痛起来。高个子和他旁边的与小伙子年纪相仿的小军警,把枪头往上抬了一下,两个人都没敢张嘴说话,也不像先前那样一路推搡呵斥着他,这都是因为那个捂着肩膀的小伙子两道重眉下盯着他俩的眼睛。他们觉得小伙子目光的力道,比他们手里的长杆枪还厉害似的,好像那力道再加大一点儿,就能刺破他们的脑袋。 小伙子摆出没心思跟他俩一般见识的神态,他转过身朝里边走的时候,眼睛从两个军警的肩膀上越过去,看见道口还有七八个学生被军警们拉拽着往这里走来,其中还有梳着短发,穿着白色斜襟夏衫、黑色过膝裙子的姑娘也被推搡着,那些从乡下和小县城考上来的女学生耍起脾气来,男人们可真是拿她们没办法。 “这是什么破监狱,可真不配我们来。”小伙子一面往里边走,一面这样说。 他看见水泥磨石地面的砖缝里长出了一拃长的蒿草,苍蝇在满是青苔的臭水洼上面嗡嗡飞舞。他抬脚踢跑了坑洼不平的甬道上的一个破铁罐儿,带起一小撮灰尘在光线里漂浮。经过一扇一扇同样落满灰尘的栅栏铁窗,他还歪着脑袋往里面看了看,黑黢黢的墙壁,蒲草满地都是,散发出来一股发霉的潮气。 几个号房里差不多塞满了这些个闹事的学生,铁栅栏门上了锁以后,他们在里面喊叫,把烂草一团一团从栅栏空隙里撇出来。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跛脚老看守,又把蒲草一团一团塞进栅栏里,嗔怪着说: “来到这儿,这些蒲草就是你们的被褥。别指望夜里还给你们被褥盖,这些傻孩子。” 这个老看守侉里侉气地说完他的胶东话,一跛一跛地走下了石阶。 那个长着重眉毛、深眼窝、脖子和鼻梁一样挺直的小伙子,一头躺在蒲草上,他的肩胛给墙壁蹭了一下,一阵疼痛让他本来端正的脸扭曲得现出狠叨叨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正在闹牙疼。他捂着肩膀坐起身来,嘴里咕噜着:“我的肩胛,这可是我的‘武器’呢。” 他这么说话不为别的,这工夫他的思绪不在这儿,肩膀这么一疼,令他的眼前世界里没有了蒲草,没有了铁栅栏。他都听到开赛争球的哨子响了,那样的时刻他可来劲儿了。他个子不算高,他想他的个头要是能长到一米八零以上,就敢带领南开大学队去北京,去参加全国比赛了;甚至还可以跟那位清军入关时南逃天津、小站练兵时袁世凯的谋士、民国大总统徐世昌挂帅的北洋军人队较量较量。这个徐相国被人称作“文治总统”,常以诗、书、画自居,动不动就炫耀自己出任东三省总督的“辉煌历史”。从老家宁安四中到天津南开的篮球场上,小伙子自诩是篮坛学联史上的无冕之王。他竟自想起了一些细节,有一回,要不是他用钢铁一般的肩胛扛过对方大块头中锋投进那个压哨球,他们学校怎么也不会拿到吉林全省中学生比赛的冠军。那些年他的那些对手吃尽了他肩胛的苦头,现在这面黢黑的墙来替他的那些对手向他复仇了。 他窝在蒲草里胡思乱想了一气,要说想这些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是他肩胛的疼痛大大地减缓了许多;他不禁为此兀自笑了一下。 从号房北墙的小窗口望出去,能够看见后园子里有几棵树。小伙子扒着土台往外看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老看守拎着水桶给那几棵树灌水呢。 “喂,老头儿,”他喊道,“你在监狱里也养活几棵树啊?” 老看守往这面望了一会儿,才看见小窗口露出的小伙子的脸。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在监狱里也养活树啊?” “我可是听到你刚才管我叫老头儿,”老看守把水桶里的半下水一股脑倒在很老的一棵树根上,抬起头说,“我可是四十刚出头儿啊,我有那么老吗?” “好吧,大叔,那都是些什么树啊?” “黄梨,黄梨树。” “怎么都到秋天啦,才开出些花?” “是啊,开返花。侍弄得不好,你看枝子都乱糟糟的。” “你们监狱里的树还能养活好才怪呢,”小伙子冷笑了一下说,“我看不应该种树,糟践这里的土地了,应该种上皮鞭和镣铐!” 老看守怔怔地瞅了一眼小窗口,笑呵呵地说:“小伙子这你就不懂啦,这叫心理攻势。犯人来到这里,看见外面的景色,心就动了。好好招供,就能出来获得自由啦。”他走到小窗口跟前,悄声说道,“你们这些学生,别瞎胡闹,犯了啥事说说就得了。好好回学校念书,才是正道儿。父母拿钱供你们出来读书,容易吗?” 小窗口里的小伙子没搭话,瞅着他笑。 “你还笑,”老看守说,“我说的可都是好话。我听说了,天津南开有个叫马骏的学联头头,厉害着呢。整天鼓动着学生闹事,敢当面质问徐世昌大总统。你们可离他远点儿,跟着他可危险哪……” “老蔡,你在跟谁说话呢?”那个大个子狱警从后院的茅房里出来,一边系好裤带,一边拿起立在茅房外墙的大杆枪朝这边走过来。 那个叫老蔡的看守抹搭了一眼大个子,没好气儿地说:“我跟谁说话还碍着你什么事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老蔡,我可告诉你,你可别跟犯人瞎搭话,小心狱头知道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你少管我,老子在胶东打仗那会儿,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 “行了吧,你这话我们耳朵都听出膙子来啦。你为大清国出生入死,你怎么不去国会当大总统呀。” “你跟我说这个屁话有什么能耐!”老蔡拍拍胸脯朗声说道,“你蔡爷我为扶清灭洋流过血,脑袋都差点儿搬了家。” “哈,又翻腾你那老底子啦。你现今啊,就是个老狱卒。” “老子大腿上的炮弹皮,你拿回家去都能供你的八辈祖宗!” 大个子看到老蔡的脖子都涨红了,从兜里掏出半盒纸烟递上去说:“老蔡叔,看我把您给气着了。来,我给您点上,这可是您老家的烟,泰山牌儿。” 老蔡的火一下子就降下来了。他说没什么,里边关的不都是些瞎胡闹的学生嘛。 大个子甩灭了洋火,低声跟老蔡说:“你知道我身后小窗口里那个小伙子是谁不?” “谁呀?” “他就是领着四千多人面见徐大总统,大闹天安门的那个马骏啊!” 老蔡“啊”了一声。他再抬头去看那个小窗口的时候,那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 这时候,其他的小窗口里忽然传出学生们的说笑声,紧接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合唱声要把小窗口挤破似的传了出来,他们唱着“送我代表赴北京,质问大总统……”马骏随着旋律晃着脑袋,把两只手伸出栅栏外打着节拍,学生们齐声继续唱着,“反对卖国二十一条,保护我山东。堂堂中华,炎黄裔胄,主权最神圣……”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栅栏门给打开了。老蔡拎着木桶慢吞吞地进来,他把两个窝头和一碗白菜汤放在地上。“唱累了吧,你们唱得有功,我还得给你们送牢饭吃。”他把木筷递给马骏,像是对他自己的孩子似的,和声和气地说,“吃吧,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 马骏从蒲草上坐起来,瞅着面前的老蔡。这个人没戴帽子,穿着皱巴巴的军装,红扑扑的颧骨。他催促马骏说: “你还瞅什么,好歹趁热吃了吧。” “等你走了我再吃。” 老蔡转身欲走的时候,指了指菜汤碗,小声说:“碗底有一小块儿肉。” “你们这里的肉我不吃。你把菜端走,我吃这两个窝头就行了。” 老蔡回头看了看外面,俯下身说: “孩子,是块儿牛肉。” 马骏疑惑地瞪着眼睛看着老蔡。 “孩子,”老蔡说,“阿米乃……” 马骏腾地站起身,望着眼前的这位老蔡。他从小在父亲母亲那里知道,这句“阿米乃”是回民民众之间的问候语。他在如此的处境之中能够这样亲近地听到这句问候,心里忽地涌上来一股热流。 “大伯,您也是回民吗?” “我老家山东冠县。我要是当年不跟着义和团去打洋人,还准备在老家做点儿小买卖呢。” “大伯,您怎么知道我啊?” “你领着学联一万多个学生在天津罢课,抗议巴黎和会,又鼓动商会罢市游行,这又跑到北京大闹天安门来了。你现在可是京津两地出了名的学生领袖,不单我知道,连徐大总统都知道你这个爱闹事儿的学生头儿。” “山东镇守使马良真是个败类!”马骏突然狠狠拍了一下墙壁,老蔡被吓了一跳。马骏接着说,“他听任军阀张树元的,镇压群众爱国运动,还派兵捣毁了济南民众救国后援会,捕去会长马云亭和朱春焘、朱春祥,竟枪杀了三位爱国同胞,制造了震惊全国的济南血案。大伯,这事儿你听说了吧?” 老蔡没吱声。他拎起木桶转身要走,马骏拦住他说:“大伯,您若方便的话,我们坐下来谈谈?我还想听听您当年参加义和团的事儿呢。” 听小伙子这样一说,老蔡走到栅栏前,看了看外面的情形。那些号房里的学生大概都累了,四下里死一般寂静,隐约有呼噜声和蛐蛐的叫声。天上的黑云一块儿一块儿地向东飘移,偶尔露出稀稀疏疏的月光和星点。 马骏在这样的夜晚与老蔡神奇地“邂逅”,让他有了一种久离家乡后的亲情的眷顾。特别是在京城这所监狱里遇到这样一位看守,令他年轻的心里有些措手不及。而老蔡呢,这个一准儿有着坎坷经历的同族伯伯,在几天的狱中生活里,看上去也是一个心里揣着诸多苦闷的孤独的人。两个有着不同苦闷和奔头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在北洋政府的监狱里,坐在草垫子上,彻夜长谈,特别是老蔡,他终于找着个说话的人了。 老蔡给马骏讲他的身世,讲他的义和团时,自己整个人就像又回到了他的冠县,回到了山东半岛古翠的深林和幽蓝的胶州湾;给马骏讲了甲午战争中国的战败,讲了庚子之年那些洋人要清政府准许他们在中国修建铁路和采矿。面对欧洲列强瓜分中国的野心,义和团竖起扶清灭洋的旗号跟洋人开战。老蔡说,义和团只想着抵抗洋人,完全忽略了清政府的动向。慈禧看到风头不对,马上就投降出卖了义和团,导致最后受到内外两面夹击,最后惨烈失败。“慈禧为了巴结八国联军,还对他们剿灭义和团的行为表示称赞和支持,真是让国人为之汗颜呀。”老蔡点着一根烟搁到嘴里接着说,“村庄都给烧成了废墟,我的亲人都让八国联军的洋炮给炸死了。我这个当马夫的,还算命大,我是从薅着辫子砍掉脑袋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马骏一直没插话,这时候,他问:“后来又怎么样?” “后来我进了北洋常备军,还是当个马夫。1915年护国战争打响了,我这条腿,被蔡锷护国军的炮弹皮挖去了一块肉。”老蔡拍拍他的右腿,“一笔写不出两个蔡字,我没见着蔡锷,见着他,我得让他赔我一枚七钱二两的纯银‘袁大头’。” 夜近子时,沉重的天空像马骏的心绪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老蔡临走时,还给马骏说了些这个监狱的事儿。过去这儿关押过俘虏,现在大部分号房当了废品仓库用。听说上边要在这儿扩建监狱,已经自筹资金买了民地,迁民房庙舍,迁移坟墓,重新修筑道路。现在院里除了他,没几个正经狱警。 “您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我们放出去?”马骏问。 “这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能给放出去,那得等上边给信儿。”老蔡拎起马骏收拾好的木桶说,“我得回去了,我听到大个子在房里咳嗽呢。” 老蔡走后,马骏的心里翻江倒海。他觉得自己身上有着挥霍不完的力气,这些力气鼓动着他,一会儿把他推向浪尖,一会儿又把他拉下谷底。他的内心果敢而敏感,果敢那一方面没什么好说的,他认定的东西,他就必定去要它,为它死他也在所不辞;果敢那里还有一根敏锐的神经,那根神经似乎是很柔软的,但是外面包着硬壳,像岩石一样的外壳。要是有什么东西能触到岩石里面的神经,哪怕外界对这颗岩石的直觉有一点点打通,他的思想、知觉和感情就会像荒野上的干草给点燃起来,越烧越旺。那片神经区域越来越活跃,那层外壳越来越坚硬。老蔡的深夜讲述令他无法入睡。“他的身世和经历当然是了不起的呢。”他心想。他的脑海里不断涌动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他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放映员,过去的经历和情景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黑夜的屏幕上播放:宁古塔、宁安学堂、吉林省立一中、南开甬道、天津商会、金水桥、牢房、老蔡,他又想到了宁安,父亲的火磨坊和面粉厂开得怎么样了,母亲的身体如何,胡同里的那些年少玩伴儿现在都干什么呢?他在心里说: “父母大人,我现在进了牢房,你们何尝知道;最好永远也不要让你们知道。” 马骏曾经花费很多个下午在南开学校的图书馆里看书。世间万物都有个来龙去脉,他想在那些古老的典籍里获取答案,按他的话说,“我想知道我自己的出处。” “我们为什么住在宁古塔,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他这样问过母亲。 母亲摸着他的小脑瓜儿说: “傻孩子,你就生在这儿的。是你的祖母安排我们在这儿住的。” 第二章 老蔡的出现让马骏深感不安,虽然他还没有给他讲述自己的较为详细的经历,但是那个老看守不平凡甚至是充满险恶的经历像一把大梳子,帮他反过来清清楚楚梳理了自己的过去和正在体验的目前的处境。按老蔡自己的话说,“这二三十年像坐了一趟马车,颠颠簸簸地一晃就过来了。”他就想,我整24岁了,差不多活了老蔡一半儿的年纪,自己所做的,对得起自己的年龄吗?我看了那么多马列主义的书籍,里面提到的那些迷人的前景,我深知跟我存在着切肤的关系,我为它们建造的庞大宏阔的无产阶级未来世界所做的事情,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不往远处说,等自己活到老蔡现在的年纪,我还富有漫长的光阴;诚然在某种意义上,人的生命不管多久都是短暂的,我会忠实于自己认定的理想,为这个民族和人民而奋斗。 他把两只手叉在脑后,没觉得是躺在牢房的草垫子上,像是躺在学生宿舍的木床上,畅想着遥远的世界和近在咫尺的为它而努力的眼下的生活。沿吉林宁安城一直往北走,就是中俄边界了。远远望去是东北原始大森林,绵绵山脉,滚滚江水。1900年沙俄尼古拉二世率十七万大军分六路大举入侵中国东北,制造了“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和“海兰泡”惨案,杀害中国居民二十余万人,企图将中国东北变成“黄俄罗斯”。那时候他已经长到五六岁了。马骏记得有一回他在宁安街巷上走着,看见天空在白日里也是灰色的。三五成群的街民穿着灰色的褴褛衣衫走过灰沉沉的街面,一个个目光呆滞,不时回眼望了路边的讨食乞丐,便躲了脚步,匆匆迈向灰色的胡同里去了。在胡同深处,有一户富家宅院,门额上刻着四个黑底白字:刘爆竹铺。背诵诗经的声音奶声奶气地从院子里传出: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是一所私家学堂。学堂内,私塾先生戴着眼镜,留一撮山羊胡子,一条灰白的小辫子留在脑后,背着手,手里拿一木板,在三四个孩子旁边走来走去。孩子们的背书声一阵高过一阵,就是这样,也未将先生的深咳声湮没。 先生回到他的座位上,拿起一本发黄的经书,摇晃着头,自顾自地读了起来。偶尔拿眼睛从眼镜上方瞄视一下正在背书的弟子们。老先生看见一个孩子在打瞌睡,走到他的身边喊道:“马骏,站起来!”又呵斥道,“伸出手来!” 马骏不情愿地伸出手,先生用木板在他手上打了几下,唬得其他孩子停了背书声,个个直眼看着这个挨打的学生不敢吭声。老先生回过头瞅了一眼孩子们,课堂上又响起背书声。 “先生,我要上茅房。”马骏咕哝着说。 “就你事儿多,子不闻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乎。”先生说。 “先生,我在家不是老大,我排行老二……” 孩子们哄笑起来。 先生撂下脸子,训斥道:“混账,真是竖子不可教也。我先考考你,你若能将《诗经》中的《相鼠》背出,便可去。”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先生听着马骏流利地背诵无奈而又赞许地点点头:“快去快回。” 马骏现在还能想起来那个老私塾先生的声音和模样。但是现在如若让他再背诵一下那个《相鼠》,他可是背不下来啦。那次他跟先生谎称要去茅房,是逃学到城南牡丹江边去玩了。 那天马骏蹲在牡丹江边,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向江面打着水漂,看见不远处一个老人吃力地用水桶在江边打水,便跑过去,帮助那老人把水桶提到了岸边。挑水老人挑着沉重的担子往街内走,马骏跟在老人的身边,一边走,一边跟老人说着话。 “老爷爷,看你累得这样,是不是一天要挑很多的水呀!”他问。 挑水老人叹气道:“唉,孩子,不挑行吗?给官府家干活儿,人家给口饭吃,就得拼命地干呢。这年头,穷人能有口饭吃,有口汤喝,就是累死也没办法呀。” “将来我长大了,当了官或者是有了钱,一定让像你这样穷苦的人过上好日子。”他说。 老人家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继续走路。那老人家实在挑不动了,放下担子坐在路边的一块条形石上。迎面走过来两个人,一个家丁模样的人,看样子是在陪着一个小少爷要到什么地方去。那小少爷头戴丝绒帽,帽上顶着一个小红布球儿,穿着很华丽的亮皮黑缎子小褂儿。看到挑水老人坐在石条上,显出很生气的样子对家丁说:“那不是在咱们家干活儿的老关头吗,他怎么不好好干活儿,跑到这儿偷懒来了。” “走,问问他去,这老头儿,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家丁说。 “你看我怎么整他!”小少爷说。 说完他们来到老人跟前,小少爷抓起一把土扔进水桶里。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关头儿,不好好干活儿,跑这儿偷懒儿来了。”马骏从后面赶来,呵斥道:“老人家挑水多不容易,你为什么往里扔土,实在太可恶了!”小少爷两手拤腰,瞪起眼,开口骂道:“你这个小王八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本少爷的事儿。你知道我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马骏说:“我不管你是谁,这样欺负穷人就是不行,你要向老人家道歉!” “我就是不道歉,一个臭穷人,我就欺负他,看你个小王八崽子能把我咋的。” “你才是王八崽子!穷人富人都是人,你干了坏事,就要向老人家道歉!”马骏说完上前揪住小少爷的细缎领子。 老人很害怕,拽走马骏小声说:“他是县知府庆乃林庆大人家的少爷庆家驹,咱们干活儿的下人怎么惹得起,快拉倒吧。” 马骏梗着脖子说:“惹不起也惹了,骂不得也骂了!” 家丁走过来狂叫:“你好大胆子,你敢骂庆大人家的少爷!”说着举拳来打马骏。马骏毫不示弱,梗着脖子怒视家丁。那人瞅着马骏眼里要冒出火来,便胆怯地把手放了下来。“你家庆老爷也是人,多个啥?”马骏说,“谁欺负人就该骂谁!” 家丁气急败坏地扯住庆少爷的手,扭头边走边威胁说:“你,你等着,看我不告诉老爷去……” 老人用惊惧的眼神望着马骏。马骏望着两个灰溜溜走远的背影,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个晚上,马骏想了很多事情。他因为坐牢,反倒有了大块儿的被动时间思考自己。之前的几天里,号房里的其他被捕学生在他的率领下,在广场上示威请愿挨了军警们的一阵乱打,有不同程度的鞭伤和棍伤,但还没有大伤。狱警们也知道,这些闹事儿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瞎胡闹,关他们一阵子,用枪托吓唬吓唬他们也就算了。这是上边交待下来的命令。但是关在小号里的那个小伙子,不能碰,更不能再打了,连关带哄地熬他一阵子他可能就老实了。他老实了,那些瞎起哄的学生们也就消停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边也是这个意思,先关他们一些时日,省得他们像马蜂子似的到处闹哄叮人,等时局安稳下来,再放他们出去也不迟。如若这些愣头青们不听话,给脸往鼻子上抓,继续闹事,再整治他们。该打的打,该上刑的上刑,该宣判的宣判,案情重的必要时可以枪毙一个两个,杀一儆百。老蔡有一天晚上把上边的意思说给马骏时,心疼地嘱咐他:“孩子,你可要当心啊。这是政治,不是闹着玩的。义和团那时候,逮着一个砍一个啊。”马骏说:“正义的头颅是砍不完的,砍吧,他们有刀,我有脑袋。”老蔡说:“我的傻孩子,千万不要再闹了。好好的,出去好好念书,将来找了事儿做,还要娶媳妇成家过日子呢。”老蔡把马骏当成自己儿子,来一次号房就嘱咐一次,让他不要再扯脖子带头喊口号了,怕他惹火烧身,把命搭进去后悔就晚啦。 老蔡在监狱里当看守这么多年,其实是很少说话不多管闲事的,他只管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动荡的时势和血腥的年月,早就把他腌成了一棵缸底的酸菜。他也没兴趣听马骏给他说的那一套理想,唠起马骏的家事他倒愿意听,说到马骏父亲马喜贵在宁安开的火磨坊啦、面粉厂啦,老蔡就听得津津有味。 马骏说,听父亲讲过,俄国兵当年经常跑到咱们这头来,烧老百姓的房子,还把咱们中国人赶到江里淹死。他就亲眼见过俄国兵把四个咱们的老百姓用刀劈死,还不让家里人埋,尸首都被大狼狗给扯了。说这些,老蔡就把脸别到外面,他不想再沾上一点儿血腥,哪怕是宰一只鸡,他都下不去刀了。 下了一白天的雨,天黑下来才收住。闻得窗外清爽的气息,马骏索性走过去,大口大口深呼吸了一阵,顿觉神清气爽。躺回草垫子上,他听见寂静之中有蛐蛐叫声,一会儿,远处还飘来一阵一阵的蛙鸣。这蛙鸣他太熟悉了,好像是他从宁古塔的田野里带到这儿来的,要么就是他的蓉儿派遣它们来的,它们是蓉儿的信使,捎来这样特殊的情话给他听。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从家里的糕点铺货架上给蓉儿拿些好吃的点心,蓉儿最爱吃他拿来的小蜜饯儿,吃得手指和小嘴上沾上黏稠的糖汁,俩人儿就手拉手跑到小河汊去洗。他挨了私塾先生的戒尺,蓉儿就嘟起小嘴儿给他吹手心,看到他的手掌给打得通红,她还心疼地哭了。 后来他才知道蓉儿的大名叫杨秀蓉,是前街老杨家的四姑娘。两家大人早给他们订下了亲,等他们长到十几岁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两个人都羞得不好意思起来,反而不怎么亲近了。他考入省立一中要离开宁古塔去吉林城读书,秀蓉都没有来送他。但是后来他知道了,秀蓉为他夜里哭成了泪人儿。如今秀蓉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想起去年回宁安完婚,他主张破除陈规陋习,实行新式婚礼,父母亲族们纷纷反对,可秀蓉一点儿没含糊,全都依他。完婚之后,不论走到哪儿,他都执意紧紧牵着秀蓉的手,这在宁安,可是“不成体统”的事情。秀蓉羞得脸都红彤彤的,可还是由着他。她很少叫他马骏,她一直叫他遹泉,写信也必是“遹泉,见字如面”开头。按她的话说,她无论什么事儿,特别是那些重大的事儿,她都会依他而定。这份理解和信赖,一直是马骏心里燃烧着的小火炉,即便是在这清冷的铁窗内,也不觉得夜色寒凉了。 外面的蛙声又回到他的耳边,小窗口的夜空跳动着几颗星星,黄梨树上枝丫的影子张开手指,好像要够到那些闪烁的星星。 马骏躺在草垫上,无头绪地想这想那,他的思绪忽而又想到宁古塔老家那边去了。 马骏记得那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从木格子窗户看到家里来了很多大人,客室里一张紫檀色的八仙桌周围坐着宁安城里十几户殷实人家的叔伯,正在商量什么事情。他就轻轻把门推开,悄无声息地坐在一边倾听起来。那些大人们讨论越来越热烈。 “对,咱们宁安就应该有个两级学堂。”马喜贵呷了一口茶水,把沾在嘴边的茶叶梗子吐到地上说,“这些年我们做些小买卖,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苦了。也是因为我们念书的人太少了,咱们可不能再让孩子们也当睁眼瞎了。” “喜贵说得对,咱们宁安城里这么多人家,能进学堂念书的却没有几个。官办的学堂不让咱们孩子去念书,咱们的孩儿只能在私塾里念几天书,能有多大出息。趁着咱们这几年做买卖手里有几个钱,就办个学堂是对的。” “喜贵,这些年你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这办学堂吃墨水子的事儿,你就拿大主意吧。” “说起吃墨水子,是咱们祖上没有的事儿。咱们都是买卖人,主意还得大家拿。”马喜贵说。 马骏的母亲坐在一边,不声不响地做着针线活儿。 “伯伯们,学堂要是真能办起来,很多穷人家的孩子也能念书了,那多好哇。”马骏突然站起来说。 “学堂嘛,一定只收咱们村的孩子。”一个大伯说。 “大伯您这样说不对。”马骏说,“官府学堂不收我们穷人家孩子念书,我们的学堂如果只收咱们村的孩子,那不是也跟他们一样了吗。再说,有那么多孩子念不起书,我们宁安学堂就应该让更多的穷人家的孩子进来念书啊。” “你懂什么,有你的书念就行。大人们的事儿,你小孩子家别跟着瞎掺和。”马喜贵扭过身,拿起茶碗还未沾到嘴边,就听马母说:“你们办什么学堂的事儿,我不大懂,可遹泉这孩子说的,我看也有道理。” 马喜贵想了一会儿,笑道:“好好好,那就听我儿子遹泉的,听你们大嫂的。大家伙受累了,都回去筹备筹备吧。” 两个礼拜后,在马喜贵家的后房院,学堂真的建起来了。虽说是一间土瓦结合的房舍,但门旁挂着的那块“宁安学堂”的牌子和大榆树上挂的那根铁轨,在宁安南下洼子却显得很是新鲜亮眼。这天上午,孩子们在房舍里正式开课了。课间一个孩子说:“马骏,你将来想做个什么官,戴几品顶戴呀?” “什么几品顶戴,”马骏说,“将来我们戴的是各式各样的,就叫它特品吧。” 铁轨的敲打声响起来了,孩子们跑进学堂。待孩子们坐定后,先生指着黑板上的一行字说:“我给你们出一个作文题,你们来做。题目就是《我将来做什么》,现在大家来写。”学生在下面开始写起来。马骏认真地思索着,然后在摊开的纸上用毛笔认真地写起来。先生在学堂内来回巡视,走到马骏的面前时,为这孩子所写的内容停住脚。拿起马骏的文稿,他看见那上面写着:将来毕业后我要做一只雄鹰,凌空而起,驾云高飞,飞得越高,看得越远…… “我怎么飞进监牢里来了呢。” 马骏这样想着,兀自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夜深人静,外面的蛙声聒噪得越来越近,好像那些蛙儿们已经跑到窗下,就要从窗户栅栏缝隙间跳进来似的。 早晨六七点钟老蔡送牢饭的时候,马骏打听其他号房里被捕学生们的情况。他说:“特别是那几个女学生,她们怎么样啊?” “你们一共进来二十几个学生,有四个女学生都在一个号里。”老蔡把牢饭递给马骏,说,“她们都没事儿,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你看你,眼圈儿都熬黑了。” 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铁栅栏门碰撞的金属声,一个年轻学生被两个军警左右架着胳臂,推进号房,他踉跄着扑在乱草上,险些碰翻了老蔡的木桶。老蔡瞅了一眼那个学生,又看看马骏,提着木桶转身出去了。 第三章 那个新进来的学生听见哗啷哗啷的锁链声,从乱草上扭过脸,看见铁门从外面被锁上,就一下子坐起来,现出一脸的惊慌。他定神回头一眼看见了马骏。 “啊呀,你是马骏吧,没想到在这儿看见你;跟你在一起,我就不害怕了!”他凑过去,一把握住马骏的手。 “你是哪个学校的,刚给抓进来吗?”马骏问。 “我是北大学联部的,我叫许锡仁。” 许锡仁告诉马骏,他是北京大学学生部的副部长,那几天他领着一些学生也参加了天安门广场学生示威游行。本来那天他们已经回到学校了,不知怎么,今天一早,一辆警车来了,警察从宿舍就把他给抓来了。他问马骏: “他们打你了吗?” “打了。” “怎么打的,打得重不重啊?” “不重,我还以为他们要凌迟我呢。” “马骏,你是这次学生请愿示威的总指挥,我真羡慕你啊。”许锡仁四下看看,“我还没吃早饭呢,你这儿有吃的吗?” 马骏抓起草垫上的半块儿窝头递过去,许锡仁一面嚼,一面苦着脸说: “我们在广场的西面,远远地看见你站在金水桥上大声演讲,成千上万的人,群情激奋,口号此起彼伏,太震撼人心啦。” 马骏挪了挪身子,靠在墙壁上说: “北洋政府不去惩办马良,反倒抓了山东来京请愿的学生,天理不容。” 许锡仁把一块儿窝头塞进嘴里说: “之前你们不是见到大总统徐世昌了吗,他已经电告在凡尔赛宫的中国代表团,拒绝了在合约上签字。现在又抓我们,我看他是在报复学生。不过,徐世昌大总统能答应面见你们,你们也算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 “他不出来见这些真心爱国的学生,全国的民众也不会答应。中华民国是中国人民的,不是他大总统一个人的。许锡仁,你说,若是你家的田地让别人给霸占去,还逼着你在条文上面签字画押,你能干吗?” “不能,我坚决不答应!”许锡仁说,“就是我爹答应了,我也不会答应。” “家国天下,道理是一样的嘛。”马骏说。 “他们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许锡仁问。 “不知道,看他们到底要把我们怎么样。” “马骏,我很向往你们南开,我跟比你们高两届的那个周恩来见过一面。听说他在想办法救大家,张伯苓校长也不会袖手旁观吧。我们北大的学生都知道,要说搞起学生运动,校长张伯苓的话不好使,你马骏可是一呼百应啊,我真佩服你。” 自从许锡仁进来,老蔡每次送牢饭就很少进到号房里来,只是把木桶放在栅栏门口,一声不响地离开。马骏和许锡仁关在一个监牢,自然就有很多说话的时间。马骏从许锡仁那儿了解到不少北大学生的组织情况,许锡仁也从马骏那里知道了更多南开受欧美新思潮影响而逐渐改变的新校风。一天晚上,许锡仁凑近马骏跟前说: “马骏,我第一次听你演讲,不是在天安门广场。” “那是在哪儿。” “在你们南开校园。” “是吗,说说看。” “我们北大学生是受天津南开学联的邀请去参加的,你的演讲很棒。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还历历在目。主持报幕的一名学生说,下面要进行演讲的是新入学的一年级的马骏同学,他演讲的题目是《如何人格方可谓之有价值》。就见你疾步走向讲台中间,向台下鞠了一躬,说:‘各位老师,同学们,我今天要和大家讨论的就是,我们青年学生应该树立什么样的人格的问题……’ “有一等人对于一己有孜孜矻矻之功修,对于世人有轰轰烈烈之事业,如此人格方可谓之有价值。简单地说,就是能够不断地完善自己,并且能够贡献社会,才算是有价值的人格。我们青年学生,有着广大的前途,想要成为何等的人,就会成为何等的人。现在正是我们求学问的时代,我们就应该勤勉修己,将来深入社会以救国。我们身上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挽救我们的国家,唤醒我们的人民,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责任。决不能指望他人,我愿与诸君共同努力。” 许锡仁模仿马骏的演讲情真意切,声调、手势和动作姿态惟妙惟肖,他开始时是坐着,后来慢慢站起身,眼神看向铁窗外夜晚的天空。马骏也记起来那次演讲,许锡仁忘记的段落,他就坐在草垫子上给他提词儿。后来马骏干脆也站起身“模仿”起自己,模仿得还很认真呢。那时张伯苓校长就坐在前排,在向他微微颔首。周恩来、郭隆真、刘清扬他们等他讲完站起来起劲地给他鼓掌。马骏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一字一句,一举手一投足都印在眼前这位同道、北大学联部副部长的脑海里。他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感觉胸中沉潜的一股巨大的、无法估量的力量在涌动。 第二天马骏睡了一下午的觉,到了晚上精神许多。许锡仁同学呢,他把硬糟糟的米饭吃下去大半碗,看着白菜汤说:“一点儿油星也没有,简直就是鸭子食。”但他三口两口还是喝成空碗了。马骏把自己那碗也给他喝了,好像才看见他心满意足似的露出安稳的神情。现在他像个猫儿似的窝在墙角的草堆上睡着了,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马骏瞪着眼睛,又把两只手叉在脑后想心事。他想起了刘清扬、郭隆真、邓文淑,她们都是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的领头人。在学生会上,她们都介绍过各自先前的经历。那个刘清扬,出生在天津的一家回民老户。她十三岁那年秋天,一些天津爱国人士发起了一次“建立海军,巩固国防”的储金大会。她在台下听那些人的演讲,一下子触动了这个小女孩的爱国热情,将自己兜里的零花钱都拿出来捐了,觉得还不够,就把手上的金戒指也摘下来捐给了大会。这个十三岁的女学生捐出一枚金戒指的事儿,就在天津大街小巷里传开了;那个郭隆真呢,是个性情秉直的女孩,生在直隶省元城县金滩镇一个回族士绅家庭。她父亲是个读书人。那时的社会风气,女孩子家就待在家里,是不能出去读书的,顶多看一些《女儿经》什么的,她记得爸爸教给她的,除了《女儿经》,还有《七诫》《闺范》这类书。那时她十岁还不到呢,有一天她问父亲:“爸,有《男儿经》没有?这个《女儿经》尽叫女儿干这干那,那哥哥他们呢,什么事也不干啦?”父亲笑了一下,对她说:“男治外,女主内。因为内外有别,你们学的东西也就不同,男儿要念四书五经。”她把脖子一挺说:“木兰从军,缇萦上书救父这样的事儿,古代就有。他们男儿能干的事儿,我们女儿家也能干。”父亲无奈,后来就答应她和哥哥一样迈出家门读书去了。那次学生会上,隆真还给大家讲了一个事儿。她故意咳嗽两下,说:“我可不想裹脚,我当着我妈面儿,一边哭闹,一边撕了那块裹脚布。我妈没了办法,我爸也袒护我。闹到最后,家里到底妥协喽,我不裹脚啦。”郭隆真和刘清扬同岁,都是1894年生人,比马骏大一岁,比邓文淑正好大了十岁。邓文淑是河南光山县人,出生在广西南宁。她和郭隆真都改了自己的名字,郭隆真把“郭淑善”改成了郭隆真,邓文淑也是嫌自己名字弱不禁风,把邓文淑改成了“邓颖超”,兼任着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的演讲队队长。在马骏的心里,她们是中国妇女界的一面旗帜,都是名闻京津的女杰英豪。 在许锡仁轻微的呼噜声中,马骏听见窗外有几声小鸟的啁啾声。他站起身,轻轻走到小窗跟前,看见外面黄梨树枝丫上落了三五只黄鹂。它们也看见了他,没有马上飞走,抖了抖小翅膀,晃了晃小脑袋,才飞到远处去了。马骏笑了笑,又回到草铺上。 那次演讲会结束之后,几个打球的东北学生坐在操场那边也在议论。马骏和周恩来走过去,听到一个说: “今天的演讲实在是太精彩了,特别是遹泉的演讲,入情入理,语言严谨,把同学们都听入迷了。自从咱们这些东北学生入学以来,总是被南方的学生看不起,他们考入学校时的分数高,处处显示出趾高气扬的样子,真是叫人看不惯。遹泉的演讲不但感人,还大大地为我们东北的学生争了一口气呀。” “出来的时候,我听到国文教师赵公谨先生他们谈论遹泉的演讲了。”另一个说。 “说什么?” 那个学生模仿老师的神态说:“属语极其有法,煞是讲士之材。”逗得大家都笑了出来。 他们看见周恩来和马骏两人站在他们身后,都站起来纷纷让座。周恩来说: “今天听了马骏君的演讲,实在是让人振奋呀。” “周君,你可是南方的学生呀,怎么夸赞起我们北方的学生来了?” “咱们学校是有一些学生搞什么同乡会什么的,我对这些很不赞成。再说,我是在东北的沈阳读的小学,也算是北方的学生嘛,你们不会不要我吧?”周恩来的话把大家逗乐了。 “我非常同意周君的看法。”马骏边说边整了整衣领,“我们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大家都是同学,不应该分南方北方。大家的共同目的就是多学知识,将来报效国家。” 说话的工夫,学生们一波一波向这边凑过来,已经围拢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同学们纷纷要求马骏多给大家讲讲,马骏也不推诿,干脆说:“好,那我就跟大家谈谈,何为我们的更大快乐这个问题吧。”他接着说,“同学们,有两个关系使我们快乐。第一,我们是同学,是同志,是愿国家富强有志的青年,是一同救国者,我们能不快乐吗?第二是缘分,大家来自山南海北,在一起生活学习,同荣同辱,使大家快乐。我们的志向是要同心协力去救中国。为此,要使我们每个班级成为一个强有力的班级,每个人都要做得更好,为班集体争荣。到那个时候,我们岂不快乐,岂不更快乐,将来以此济国,国怎能不强,国已强啦,我们岂不有更大快乐吗?” 那天傍晚,马骏和周恩来吃过饭来到校园里散步。樱花已经开落了,鹅卵石甬道铺着细碎的花瓣儿,隐隐的清香缠绕着人的裤脚儿。院墙外,梧桐树茂密的叶片在街灯橘黄色的光影中晃动。 “听说马骏君是吉林宁安人,来到南开半年多了吧。你在这里的感受如何呀?”周恩来问道。 “来到南开,才真正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这里的校长和老师们都很开明,学校的气氛也很活跃,很适合我们青年学生学习新知识,接受新思想啊。”马骏说。 “对学校以外的时局,不知马骏君是怎么看的?” “这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马骏接着说道,“辛亥革命已经快五年了,虽然清朝的皇帝被赶走了,但是我们的这位袁大总统口头上支持共和,暗中却干着恢复帝制的勾当,还想把我们的堂堂中华变成袁氏的家天下。最近听说为得到日本人的支持,还要在旨在亡我中国的‘二十一条’上签字,真是丧心病狂呀。” “正是由于这些政客、阴谋家们把持着国家大权,才使我们的国家越来越落后。我们不能只顾在学校读书、做学问,要关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呀。”周恩来说。 马骏拉起周恩来的手,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说:“恩来,说得对呀,我们要同他们做坚决的斗争,使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突然周恩来转过脸来说: “哦,对了,马骏君,你听说过南开的韩梓飏吧?” “知道,我们是吉林老乡啊。可惜啊,我考到南开来,他已经毕业了。” “韩先生毕业已经去你们吉林一中任职了。” “是啊,要是有机会回到吉林,我会去拜访韩先生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许锡仁在草垫上翻身弄出的动静,把马骏从四年前的情景中唤了回来。天已经微亮,他侧过身眯上了眼睛。 吃过早饭——也就算做是早饭吧。那个长着白皙面颊的许锡仁同学冲着墙角的马桶撒完尿,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歪倒在草垫子上。 “我只能靠睡觉来打发牢狱的生活了。”他闭着眼睛说,“北洋政府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啊。我们还都是学生,他们这样对待我们真是太不公平了。小猫小狗还要叫唤几声呢,能因为叫唤几声就把我们当政治犯关起来吗,岂有此理。”“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马骏笑过一阵看了一眼许锡仁,接着说,“一不打你,二不吊你,天天供你饭吃,还白躺在人家这里睡大觉,上哪儿去找这等好事呦。我们哪,是民国政府的有功之臣。” “是啊,马骏。”许锡仁仍旧躺在草垫子上眯着眼睛说,“要不是你率领几千名学生请愿团在天安门前示威,徐大总统能给巴黎中国代表团发电文拒绝签字?北洋政府真应该把我们视为座上宾。” 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许锡仁不知什么时候又呼呼地睡过去了。 接近上午十点钟光景,铁栅门被打开了,又到了放风的时候。马骏招呼许锡仁几声,见他没反应,走过去用手扒拉他。许锡仁“呃、呃”两声,翻了个身又睡去。 马骏拎着马桶迈下石阶,顺着墙壁朝后院走过去。有几个号房里的学生已经站在监狱的大院子中间,冲着夏日的阳光伸懒腰,向四周漫无目的地瞭望。马骏看他们的时候,太阳正照在他的脸上。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头脑晕眩,身子踉跄了一下,马桶险些脱手。他那强韧的心性有些不太听他使唤了。这时候正好许锡仁从牢房里出来了,他跑过来扶住马骏,把马桶接过去。他看看马骏没有大碍,就拎着马桶朝后院走去了。 每到放风的时候,这些被捕的学生都被狱警们分成三伙。一伙是大帮的男生,一伙是四五个女生,剩下的就是马骏和许锡仁了。大帮的男学生都在院子的中间溜圈儿,马骏和许锡仁在院子的东侧放风散步,那些女学生则被圈在院子的西侧,靠近女牢隔院的小操场那儿散散步。平时并没看到有这么些个士兵看守,一到集体放风的时候,他们就像北京胡同四合院里的毒蚊子似的,白天看不着,天一黑就不知道从哪里都出来了,嗡嗡地叮人。即便是一伙的,看守都禁止他们互相说话;隔伙的,就更不准大声喧哗了。有违反牢规的,特别是跷脚抬眼跟隔院的女犯搭腔聊话儿的,看守狱警就端着枪把他架到牢房里停止放风。上一次放风,有个山东学生跟大个子狱警还吵了几句嘴。 “不让说话,放屁让不让?” “放屁也别让我听见,听见跟说话同等对待。”大个子说完,跟旁边那个留着一撮唇髭的狱警撇撇嘴。 “你放屁我们可听见了。”那个学生嘟囔道。 “我啥时候放了?” “刚刚。” “小兔羔子,你还敢骂我,看老子一个枪子儿崩了你。” “算了算了,跟这些毛孩子生气犯不上。”唇髭把大个子拉到一边去了。 马骏往大院子看了一遍,没有看到老蔡;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他了。马骏往回走的时候,抬头朝女牢那边的小操场望了一眼,他好像只看到了郭隆真,没有看到刘清扬。郭隆真正在冲看她们的狱警大声嚷嚷: “喂,我们这儿有个女学生病了,你们管不管?” “像个家雀儿似的,穷嚷嚷什么,死不了人。”一个狱警很不耐烦地说,“老蔡到县城去了,一会儿他回来,他去管你们。” 唇髭在这边跟大个子借火点着烟,放在嘴上说: “这个老蔡真该告老还乡了,越来越糊涂。”唇髭接着说,“上次我告诉他,给我捎半只烤鸭回来,他还给忘了。看他一会儿回来忘没忘,再忘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瘸了巴唧的,你可少惹他。”大个子说,“那个倔脾气一上来,看他绝你祖宗。” 他们说话的当口儿,老蔡挑着两筐蔬菜,一瘸一拐地从监狱大门那边晃晃荡荡走过来了,身上还扎着他那件灰了巴唧的围裙。他一边走,一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包东西,一扬手,把东西扔给一个狱警: “拿着,药!” 他走到唇髭和大个子跟前,把挑子放下,从菜筐里拿出一个透油的纸包,递给唇髭说: “给你,就着马尿塞去吧。” 唇髭接过烤鸭,笑嘻嘻的没说什么。他把枪挎在肩膀上,冲放风的学生们大声喊着: “时间到了,都回窝儿去吧,啊。” 马骏冲那边的郭隆真摆摆手。 “打什么招呼,赶紧回牢。”大个子用枪管把马骏的手扒拉下来。 “怎么,连伸伸腰、举举胳臂都不行吗。”马骏说。 “你这是举举胳臂吗?”大个子说,“不许联络,赶快回去!” 马骏走回号房石阶那儿的时候,听到身后呱嗒一声,他回过脸来,看见老蔡挑着菜筐已经半跌半倒在那儿了,一筐黑黢黢的土豆散了半筐。马骏赶紧蹲下身,帮他把滚到一边去的几个土豆往筐里拣。他没有想到,他帮着把土豆捡到筐里的时候,老蔡按住了他的手,往他手心里悄悄塞进了一个纸团儿,然后挑起篮子晃晃荡荡朝大东墙那边一片矮趴趴的监狱的厨房走过去了。 马骏回到监牢,还没在草垫子上坐稳,许锡仁就用异常好奇的眼神瞅着马骏,凑过来问: “那个老头往你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你的眼睛真管事儿啊。” 马骏正要看那个纸团儿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铁栅门的开锁声。一个胖乎乎的狱警进来,把端着的一盆凉水放在地上,又扔给马骏一条破毛巾。 “自己洗个澡吧,老子还得侍候你们。”胖乎乎的狱警说。 马骏和许锡仁两人擦完身子,狱警把水泼到外面,提着水盆儿,晃着脑袋走了,身后留下他哼唱的京韵小调:“二八的那位俏佳人儿,哎她懒梳妆……” 等那个胖狱警走远了,马骏坐回草垫上,没去理会他旁边的狱友,自己先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团儿打开来看。 许锡仁看见马骏的神色随着那个纸团儿上的内容越来越兴奋,还没等他急着去看上面写了什么,马骏已把那个展开的纸团儿给他递过来了。 “京报!”许锡仁激动得泪水忽然涨满了眼圈儿。 “小点儿声……” 那不是一张整张的报纸,只是撕下来的一块儿报纸残片。但是上面黑色初号大字的醒目标题,像是给这黑暗潮湿的牢房投进一线灼热的火光,让两个年轻的学生领袖欣喜若狂。许锡仁又忍不住把两只眼睛盯在那个一长趟的标题上,“天津、济南、上海、南京通电,强烈要求北洋政府释放被捕学生代表!”许锡仁一边小声念着文字,一边手在不停地抖动。他一把抱住马骏,泣不成声地说: “真没想到,全国的民众……都在……支持我们啊……” “得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通知给所有的被捕学生。”马骏说。 “对。”许锡仁说,“白天放风的时候,我去倒马桶,在厕所碰见那个山东学生。他说,他们每天都在监牢的大厅里干活儿。” “干什么活儿?”马骏问。 “打纸叶子。” “打什么纸叶子?” “都是一些民国教育部的小学课本。” 马骏把身子靠在墙壁上,没有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许锡仁忽然问: “那个老头,他为什么把这个报纸团儿塞给你啊,他是什么人?” “他是这里的老看守,他把我们都当成了孩子。” “是啊,他这个人,可真好……” 铁门外有个人影走过来,一个看守用枪托敲打了一下栅栏门: “别说话了,都几点啦;还他妈唠,赶快睡觉!” “扬棒(趾高气扬)什么,一只巡夜的狗。”许锡仁低声嘀咕了一句。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