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仁山：太行沃土（长篇报告文学节选）
好大一棵树，深情藏沃土。
——题记
雪落太行静无声
唐荣斌老汉和顾宝青大娘怎么能想到，2012年12月29日，一场瑞雪，竟然使骆驼湾的世事全变了。
这一天早上，天很冷，风很响地拍打着门扇。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雪落太行静无声，瑞雪兆丰年啊！
唐荣斌和顾宝青夫妇仰脸望着雪花。他们夫妇，有个小秘密。两天前，骆驼湾村支书顾润金到家里来，让他们稍稍准备一下，有上级领导来慰问，哪位领导没说。鸡叫二遍，他们起床，唐荣斌从炕上爬起来，穿上破旧的棉衣，拿起小笤帚疙瘩，将自己土啦光叽的棉衣打扫干净，顾宝青换了一件新衣裳，凌乱的头发梳得规整锃亮，脸上皱褶舒展开了，放着少有的红润。
吃了早饭，顾宝青简单清理一下屋子，其实，昨天就用抹布擦了一遍，这阵抬头又看见房顶到处是灰尘和蛛网，她让唐荣斌用小笤帚划了两下，干净多了，然后就抬头望了望窗外。
太行山山顶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了！
太行山的冬天有下不完的雪。这道山谷，拐到骆驼湾这里开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弯曲的山顶，有点像骆驼的脊梁，山峰突兀，叠嶂错落，早晚霞光照耀，远看就像一个卧着的大骆驼。到了歪头山那边，山体陡峭，地势险恶，无路可走。但是，有许多怪兽奇鸟出没。比如大鸟苍鹭，就喜欢在骆驼湾山涧飞翔。
太行山见证了这个普通村庄的变迁。明代洪武年间，骆驼湾因卫河码头、骆驼商道得名。村南的几座山峰称“辽道背”，南有驼梁，东有桥瀑，西侧60公里就是山西五台山了。“辽道背”上的落叶松、槐树、杨树越发显得朦胧，如果碰上雪天，白白的雪挂异常美丽。
喜鹊喳喳叫了两声，震落院里树上的雪粉，飞向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顾宝青惊喜地喊了一声：老头子，你看，喜鹊！
唐荣斌佝偻着腰钻出来，仰着白发斑斑的头颅，什么都没看见。他以为是大雪反照的强光，刺花了眼，使老伴儿产生了幻觉：宝青，喜鹊在哪啊？瞅花眼了吧？
顾宝青笑了，抬手指着：你这二五眼啊，你看，你看，两只呢！
喜鹊又呼啦啦飞过，唐荣斌的眼睛还是迷迷糊糊。
顾宝青嗔怨道：唉，你啥都瞅不见！快去吃药吧！
唐荣斌要把精神集中到内心，而不是在眼睛上，呵呵一笑说：那好啊，看到了，双喜鹊到必有喜事啊！说着，回到破烂的石屋里吃药。主卧门口放着一个小柜子，上边摆满了大瓶小瓶的药品，那是唐荣斌吃的药。唐荣斌记性不好，吃药都靠顾宝青分好，包好。
顾宝青背靠着院里的巨石看雪，脸上充满了期盼：庄稼人的生活啊，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呢？
目光落到自家破败的房子上，顾宝青的心情立马沉重起来。雪花和喜鹊是浪漫的，但破败歪斜的旧房子，又让她的思绪回到冷酷无情的现实。她记得，自从她嫁到唐家，房子就没有翻修过。旧房山墙上裂开了大口子，如果赶上雨天，房顶就会滴滴答答漏水。她家有三小间屋子，黑黑的墙壁上挂着玉米棒子和红辣椒，一盘土炕占去一半，火炕上几乎不能藏任何东西，种土豆和玉米用的家什散乱摆放在角落里。儿子分家闺女们出嫁以后，她不知道该把那只破箱子摆在哪儿，索性就摆在堂屋的原处，冬天往箱子盖上压大白菜，夏天放被子和棉衣，再用一块灰布罩住。顾宝青认为自己是个苦命的女人，要了一辈子的强，自己盖不起房，儿女也盖不起房！贫穷总是让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领导慰问，在她的理解等于怜悯，让别人怜悯自己总是不光彩的，让领导看见这破屋烂舍，将是一件多么尴尬难堪的事情啊。
唐荣斌吃了药，抓了一把扫帚哧啦哧啦扫雪。在顾宝青看来，老唐就是没心少肺，整天傻吃苶睡的。
顾宝青突然弯腰捧着大团的雪，往黑洞洞的墙缝里填。唐荣斌愣了，这个从不莽撞的婆娘，今天犯的是啥神经？雪化了，房子里该渗水啦，你是奸是傻啊？
顾宝青拍打几下沾泥带雪的手，对着扫雪的唐荣斌说：这房子太破了，人家客人来了，瞅见这大窟窿小眼的，多不好意思啊？
唐荣斌说：你呀，死要面子活受罪！净帮倒忙。人家领导慰问，就是看我们房子有多破，家有多穷，你日子富得流油啦，还慰问你干啥？
顾宝青嗔怨地瞪唐荣斌一眼：没骨头的货，受穷的脑袋！
唐荣斌没吭声，继续扫了一阵雪，然后挺直腰，揉了揉发木的太阳穴，脑子一片空白。他叹息了一声：唉，阜平都穷啊，能是我老唐一人的错吗？过往啊，扶贫干部经常慰问，有啥大惊小怪的呢？
顾宝青不吭声了，拣起笤帚哗啦哗啦地扫雪。
唐荣斌扫到门口，一探头，瞅见胡同里的泥土小路，被雪壳盖得严严实实。唐荣斌用手扒拉着墙头上的雪。石头墙壁七拧八歪，参差不齐，一片破败景象。
唐荣斌和顾宝青夫妇是河北保定阜平县龙泉关镇骆驼湾村的普通农民。果然，普通的人遇到了大喜事。
这一天，习近平总书记就到了他们家。唐荣斌和顾宝青惊喜了，说领导来慰问，做梦也不敢想是习总书记呀。
天气寒冷，温度是零下13摄氏度。习总书记踏雪到来，让唐荣斌一家倍感温暖，终生难忘。这些庄稼人似乎忘记了劳累和忧愁，脸上充满激动和欢喜，各自考虑着猛然出现的新生活的契机。
习总书记盘腿坐在炕上的火盆一旁，问寒问暖。习总书记给他们家带来了一桶食用油，一袋50斤的白面，炕上一床崭新的棉被和一件军大衣。唐荣斌和顾宝青回忆时记得，那天虽然很冷，还下着雪，但是她们家小院像过年一样喜庆。一台21英寸的彩电，是唐荣斌家唯一的大件电器，习总书记让他打开电视，问他能看几个台，还问到家里的电话能不能打长途。唐荣斌说：能打长途啊！习总书记还叮嘱唐荣斌，把小孙子的教育搞好，希望就在下一代，下一代要过好生活，首先得有文化。
顾宝青记得习总书记在骆驼湾讲过的话，“只要有信心，黄土变成金”，信心多么重要！他们永远记在心里了。
雪住了，唐荣斌和顾宝青站在自家门口，欣喜地望着自家小院，听自己的心跳：天呐，这不是做梦吧？
习总书记还在骆驼湾看望了陈得印和唐宗秀一家。习总书记进屋就坐下来，与他们亲热地聊天。唐宗秀家，一张土炕占去半间屋子，炕上摆着一个取暖的火盆，余下半间，摆放着两个柜橱和一张桌子。习总书记问他家种了几亩地，粮食够吃不够吃，养猪了没有，还问他们有什么要求没有。
唐宗秀家门外的小路，用石头铺砌而成，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她特意扶着习总书记缓缓走出门外，让总书记慢着点走。习总书记也叮嘱她说，路滑，你也慢着点走！
天黑了，日头一下子掉进太行山背后，天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薄薄的亮色透出来，渐渐地，天上亮出几颗星星，渐渐地，一轮很大的月亮走进人们的视野。
骆驼湾人，到了夜晚心情都不能平静，人们奔走相告，一群一伙，说笑，议论，喧腾的人声，将死气沉沉的骆驼湾激活了！人们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激情，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开始做着属于自己的规划和准备。
大雪无乡，阜平有幸！
虽是寒冬，可是阜平大地已经听到滚滚春雷的涌动。是啊，全国脱贫攻坚的号角，从阜平大地吹响！
世界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
面对困难，中国人不会屈服，河北人不会屈服，阜平人不会屈服。为了革命老区尽快脱贫，可走千山万水，可说千言万语，可吃千辛万苦，可用千方百计。河北省委省政府立刻成立阜平扶贫攻坚领导小组，由省委副书记赵勇担任组长。1月7日至9日，省委书记张庆黎到阜平县深入调研，研究解决扶贫开发工作困难和问题。1月23日，阜平县召开脱贫致富奔小康动员大会，组织动员全县21万干部群众，向贫困宣战，向小康社会进军！
唐荣斌听顾润金支书说，当时的骆驼湾有608口人，428人为贫困人口。2011年村民年均纯收入只有900多元。骆驼湾是一个特困村，每家那一湾山坡地，对于靠天吃饭的山民，如同金子一般珍贵！骆驼湾与整个阜平县的贫穷，是有原因的，除了耕地少，人均半亩地，生产农产品也比较单一，玉米、大豆和土豆，混个温饱都困难，更别说富裕了。山民热爱家乡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可是他们的生存意识往往只是活着的意识，不知他们想过没有，一个自然条件好的山村，怎样才能利用现有资源活得更好呢？
房子破，不丢人，有了钱，盖新房。顾宝青不再羞涩和自责，骆驼湾哪家不是塌墙烂院？黄泥石头屋子，低矮、破旧，已经有七十年，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院子里有一块硕大的石头，像一块磐石，死死地压着他们，让人喘不上气来。家庭不富，有看风水的人说，这块大石头压运，不仅压老两口，还压唐家后人的运气！顾宝青看着石头不顺眼，心里烧着火一般焦灼。她想找人把巨石用吊车拉走，儿子唐俊峰联系了保定曲阳，只有曲阳有这种吊车，那地方卖石头出名，曲阳回话说，用两辆100吨的吊车，得花一万块钱。老两口吓住了。在巨石和资本面前，唐荣斌和顾宝青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后来，又有人过来看风水，说多亏了这块大石头，给他们家带来了喜气和好运！唐荣斌把看风水的骂跑了，滚吧，瞎子算卦两头堵，我们不信歪不信邪，老百姓只信共产党！顾宝青瞅着那块巨石，又顺眼了，常常过去抚摸一阵，心情好，连石头都有了温度。顾宝青生性贤惠，一辈子不知道挑别人的不是，如果得别人一点好，她的心就感激得如热锅里的水，沸沸扬扬。其实，顾宝青对唐荣斌也是满意的，老唐身体不好，但心眼好，憨厚、实在、勤快，跟上这样的男人，讨吃要饭也是放心的。
生活啊，让人怎么说呢？
谁愿意贫穷？谁愿意得病？骆驼湾哪家日子不是这样过的呢？人们与贫穷的日子绝望地拉锯。从破旧窗子探出头去，望见太行山顶，日出日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顾宝青记得，唐荣斌就是2007年养牛失败，身体开始塌的。其实，政府扶贫从来没有间断过。那一年，唐荣斌和骆驼湾的农民，响应政府号召，从政府手里购进内蒙古肉牛，指望发家致富。可是，内蒙古肉牛在阜平水土不服，爱拉肚子，草料吃得不少，却怎么也不长肉。凡事都在探索中，阜平政府继续推广“周转畜”扶贫，用扶贫办的扶贫资金购买奶牛，以村为单位领回，交由农户饲养，农户一年后返还扶贫办一头奶牛。村支书顾润金找到唐荣斌和顾宝青，肉牛不行换奶牛。唐荣斌和顾宝青犹犹豫豫，禁不住支书相劝，答应养奶牛，但不知是阜平的草料不好，还是气候问题，奶牛出奶不好，唐荣斌担心的祸事，到头来还是砸在了自己的脑瓜顶上。2008年河北爆发三聚氢胺事件，唐荣斌陷入牛奶卖不出去的困局。那天晚上，夜色从四周挤压过来，唐荣斌沮丧地回家了，他提着一桶牛奶让顾宝青喝，顾宝青愣住了，得知牛奶被退回来了，顾宝青都急哭了，瘫软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天爷啊，睁睁眼吧，这日子还叫不叫人活啦？唐荣斌将一桶牛奶泼在院里，蹲在地上，抱头哽咽。
似乎走进了一个扶贫怪圈，骆驼湾人光拉套却得不着好儿，唐荣斌破罐子破摔了，哭丧着脸回到三亩地上继续种玉米。靠种玉米度日，还增加了一个头疼的负担——还养牛的债务。唐荣斌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顾宝青就扶他坐在滚烫的石板上歇一歇。养牛失败，那种挫败感沉重得压得他喘不上气来。顾书记过来看望唐荣斌，安慰他想开一些，唐荣斌憨厚地笑笑：你们干部也是好意，让我们富起来，享享福！福，在心不在物，命，在人不在天！顾润金嘿嘿地笑了：老唐行啊，心路比我还宽！说话咬文嚼字啦？
有一个傍晚，唐荣斌突然晕倒在自家山坡地里。顾宝青喊来人，背到村里卫生所，原来是高血压犯了。穷人家福薄命大，唐荣斌被抢救过来了。唐荣斌本来就患有高血压、心脏病，加上养牛赔钱，高血压越来越重了，得常年吃药。其实，顾宝青也有糖尿病，每天也离不开药。他们都舍不得买好药。更让顾宝青尴尬的是，因为房子小，四个孩子拜年都要轮流来。儿子唐俊峰在骆驼湾还好，三个闺女出嫁到外村，每年春节回家拜年，都是轮流着过来，不然屋里搁不下。大闺女唐俊娟与丈夫孩子初一来，依次往下推，当然也有调整的时候，几个闺女总是见不到面。有过误会有过争吵，穷人争吵不是大事，她发愁孩子们的家境。二闺女二姑爷也常年在外，往好听了说是打工，其实是个流浪汉，家里的日子紧巴巴的。顾宝青对女儿们给他们拜年的事一年比一年认真，但是，房子小，尴尬的局面一直无法改变。为这，顾宝青常常垂泪，心灵深处好像有什么锋利的东西，隐隐地刺痛着她，折磨着她。
唐荣斌看出了顾宝青除了劳累，还有心事，就安慰她说：宝青，别愁眉苦脸的啦，日子会好起来的！顾宝青唐荣斌每天下地干活，依旧勤快，但唐荣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把快刀锩了刃了。顾宝青对老伴唐荣斌疼爱有加，体贴备至。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政府再号召扶贫，他们总是观望，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
山高高不过天。风雪过去，天空湛蓝湛蓝的。这一次，唐荣斌和顾宝青觉得，奇迹真的出现了，他们很清楚，习总书记来了，而且到了他们家。老唐激动得心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对于骆驼湾的每个农民来说，尽管重要的还是勤劳，劳动让每一天节奏紧张起来。但是，骆驼湾人最困难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习总书记离开骆驼湾，仅仅两周时间，骆驼湾就被纳入国家级重点贫困村。
政府很快行动起来了，在唐荣斌和顾宝青的印象里，领导来了一拨又一拨。春节刚过，驻村干部张玉奇带领三名省委办公厅同志到了骆驼湾。他们先是入户走访，了解每户实际情况，然后召开党支部和村民大会，共同制定目标。张玉奇组长有着特殊任务，需要给大家完成十件好事。
鸟儿恋旧窝，更不用说人了。骆驼湾村和顾家台，不用异地搬迁到楼上，这让骆驼湾老百姓欢欣鼓舞。政府帮助老百姓盖大房子，盖好房子，这让顾宝青脸上有了喜色，唐荣斌老汉眉头中间的疙瘩也舒展开了。
顾家台人记得，也是同样的时间，习近平总书记从骆驼湾又来到了顾家台村，村支书顾叔军组织发放了习总书记带来的慰问品。
顾成虎回忆，大雪天，风很冷，顾叔军支书陪同习总书记到了顾成虎家。
破旧的屋舍，院里堆满了玉米棒子。习总书记问顾叔军：一亩地能挣多少钱？
顾叔军说：收成好的年份，挣千把块钱！
习总书记扭头问顾成虎：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
顾成虎一一回答，能够吃饱，房子是借的！
习总书记还去了旁边的一家小卖部，是顾叔军妻子开的。习总书记问，日常用品都能供应得上吗？
顾叔军妻子说：供应得上，挺方便！
随后，习总书记在顾家台村委会召开了两委班子、村民代表和驻村工作组参加的座谈会。会上习总书记提出，只要有信心，黄土变成金！
顾成虎高高的个头，红红的脸膛，说话底气足，声音响亮。他一家不是顾家台最穷的，但是具有典型性。他住的房子破，但这破房子还是借的。家有4口人，女儿顾文香没钱上学，早早干活，老伴王转菜常年有病，吃药，病重的时候，起不来炕，30岁的儿子顾文利有些痴呆，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丧失劳动能力，家里主要劳力就靠顾成虎了。三亩山坡地，种了玉米种土豆，别说换钱，自己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全家就顾成虎一个明白人，但是他生性马虎大意，把本该放在炕上的土豆放在院里储藏间，土豆烂了，弄得整个屋子臭气熏天，像个畜圈。王转菜鼻子不好使，这醺人的味道也闻不出来。
顾成虎心里知道，顾家台村支书顾叔军对他一家照顾得很好。顾叔军1958年生人，2002年入党，2011年到2014年担任顾家台村党支部书记。没有顾支书，他得睡大街上了。
顾成虎多亏有一个好身板，他暗暗告诫自己，身体别塌，如果像村里陈老五那样脑血栓，走路横着走，那这个家就真的完了。其实，他一天并不闲着，给老板做饭、洗衣裳，到梯田干活、到猪圈喂食，有时候蹲在陈国家门口的石台上，找人蹭一根烟，吸烟，是他一天歇息的时间。
几年前的一天，顾成虎家房子塌了！
顾成虎家老房子土石结构，山墙歪斜，房子四面漏风，房顶有瓦片吹开，时动时响。建国初期盖的，60年没修，能不塌吗？也算老天有眼，那时正值秋后，山风渐渐凉了，他从地里回来，快到家门口时，听见轰地一响，就看见房子倒了，灰尘四起。老婆！老婆王转菜还在破房子里躺着呢，他扔下锄头，疯了一般扑过去，呼喊着，双手刨着，终于在老板柜一侧找到她。他将王转菜拽出来，老婆都成了泥人。王转菜在他怀里咳嗽了一声，他从王转菜嘴里抠出一块泥，王转菜就睁开眼睛，王转菜命大，灌一口水，就活过来了。王转菜沮丧地说：救我干啥？还得拖累你和孩子！顾成虎紧紧抱住王转菜，哭了：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你只要有一口气在，家就在，我们一家人就能活着！王转菜四下张望，哽咽了：活着？活着多难啊！房子都没了，住哪儿啊？顾成虎咬了咬牙说：莫怕，有党和政府在，有困难找顾支书呗！老婆心中踏实一些了。
顾成虎有一个优点，面相憨厚，人谦和，会套近乎。他苦笑着找到顾叔军支书，顾叔军叹息一声说：人没事，比啥都强！村里打工走的有空房子，给你家先借个房子住吧。你可别嫌破啊。顾成虎笑笑，点点头说：不嫌，不嫌，哪有讨饭吃嫌饭不好的？
借到房子，顾成虎肩头一耸，眼睛里转着泪花。
顾成虎带着儿子女儿简单收拾一下，就搬过来了。没有啥东西，仅有旧箱子、破锅、碗筷，水桶还被砸扁了，他用石头一点点敲过来了。
当着王转菜赔笑脸，到了梯田，看见石头，看见致富无望的玉米，顾成虎心中悲凉，百感交集。顾家台的气候，春天旱，夏天涝，种玉米也是靠天吃饭，靠玉米能盖上新房吗？他真想一头撞到石头上去。都说虎在山中能成王，我顾成虎算什么虎啊？活得这么憋屈，这般窝囊！
也许因为房子塌了，也许因为顾成虎太穷，有一定的代表性，才让顾叔军支书记住了顾成虎，这才推荐让习总书记到了他家。顾成虎到现在也蒙着呢。
顾成虎几天都激动着。可是，顾成虎家的包袱太重了，凭他一家人扑腾，哪有出头之日呢？
春节过后，春天来了，树枝冒了绿芽。顾叔军到顾成虎家，看望顾成虎和王转菜，王转菜在炕上躺着呻吟，顾成虎刚刚挑着一担水进来，清凛凛的水倒进水缸。顾叔军笑着说：是骆驼湾那边的水吧？顾成虎说：是啊！顾叔军说：这水没污染，就是太行山天然矿泉水，沏茶最好。
本来就饥肠辘辘，据说茶水碱性大，喝了饿得更厉害。再说了，顾成虎哪有钱买茶啊？顾成虎嘿嘿一笑：等我家富了，盖了新房，一定请顾书记喝茶啊！
乡村问题，积怨很深，碰了脚脚疼，碰了头头疼，万一弄不好，告状的一片。比如顾家台和骆驼湾的饮水之争，就是一个难题。说到水，那是一场不小的冲突啊！两村相距4公里，一条小河连接着顾家台和骆驼湾。骆驼湾在东边，水质好，顾家台在西侧，水里含氟高，水质发涩，喝了黄牙。顾家台老百姓愿意多走几步到河东担水，骆驼湾人就恼了，两边人就有了矛盾，起初争吵，后来不断升级，骆驼湾的老人躺在地上打滚，不让顾家台人接水。顾家台有个长者，像是中了邪了，一意孤行，撺掇村人对抗到底，惹怒了顾家台人。顾成虎身板好，一个村民担着水桶到家里找他说：成虎，你的名字，有虎气，也有猴气，还应该再添点虎的霸气，你去了一定镇得住骆驼湾的人！顾成虎也是气愤：骆驼湾人太不像话了，我们不能再窝囊啦！顾成虎刚刚迈步，躺在床上的王转菜大喊：顾成虎，你给我回来，你算哪一根葱啊？喝啥水不行？为水打架，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文利咋活？顾成虎来了倔脾气，说：转菜，放心，不会有事的，我给乡亲们壮胆！说完就气愤地走了。王转菜拍着炕席大骂：你个缺德的东西，回来啊！喊完，就剧烈咳嗽。她身闲，脑子里想的事多，自然苦恼就多起来。儿子顾文利就那样了，她想让闺女顾文香读书，有了资本，将来招个好女婿进门，顾家就有救了。
到了晚上，冷风袭来，顾成虎带着一阵风回家了，水桶空着，顾成虎的脸倒是青了一块。王转菜斜视着他，心疼地说：挨打了吧？脸青了没啥，别缺胳膊短腿就行，让你别去非得去！顾成虎说：骆驼湾人忒凶，拿水当命，没劲！王转菜说：我们家就吃西河水，又咋了？祖祖辈辈不都这么喝过来的？顾成虎一边做饭，一边皱着眉头说：老婆，我们也有治骆驼湾人的办法，这招儿准灵。王转菜眼睛转了转，疑惑地问：啥办法？顾成虎眨着眼说：我们顾家台人也不是吃素的，不能坐以待毙啊，别忘了，他们过我们顾家台的路，明天把路给堵上，看他们还敢不敢截水？顾家台几个老农，果然就堵了路。在路口，骆驼湾人和顾家台百姓越吵越凶了！
事情闹到龙泉关镇，刘俊亮镇长知道了，急忙把两村支书叫到一起。
在顾家台村委会，顾成虎和几个老百姓过去旁听。过去，因为水的事情，两村闹得不是一年两年了。顾叔军支书和骆驼湾的顾润金支书知道后，装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俊亮说：润金，叔军，你们别豆干饭闷着啊！水的问题，路的问题，到底咋解决？
顾叔军和顾润金对望了一眼，没吭声。
刘俊亮想了一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应该逼一逼他们。他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两个书记，都姓顾，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争来争去，有意思吗？
顾成虎听着，感觉刘俊亮说得在理，为自己的鲁莽而忏悔。
刘俊亮说：骆驼湾，让水，顾家台，让路！跟你们说，都是乡里乡亲，不能争大掰小，县里，镇里，村里，赶紧寻找好项目，让乡亲们尽快脱贫！
顾叔军和顾润金答应了，握手言和。
两村支书回去，骆驼湾放水，顾家台让路。可是，事情总有反复，有一天晚上，顾家台大戏台唱戏，骆驼湾来人看戏，怨气没消，提到水和路，两拨人又厮打起来，甚至动了石头，流了血。
刘俊亮再次来到顾家台和骆驼湾，继续做工作，走家串户，有时候到深夜。他深知，都是穷困造成的。只有让乡亲们脱贫，家家通了自来水，修好柏油路，还是问题吗？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得让乡亲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