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罗康林:天山春晓:从伊犁到喀什(长篇报告文学节选)

伊犁篇

 

伊犁,因伊犁河而得名。伊犁河也是我国境内唯一一条流向西方的河流,从伊犁河谷一直流到遥远的巴尔喀什湖。

历史记载,伊犁河谷最早的居民是塞种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塞种人之后是乌孙人,接着是突厥,再后来应该就是今天的哈萨克族人了。自公元前60年,汉朝在新疆设立西域都护府,管理乌孙等国,伊犁就正式纳入中国版图。

有人问我老家在哪里?我告诉他新疆伊犁,有些不太了解伊犁的人会追问:“是伊犁市吗?”

这种时候我会很认真地加以纠正:“不是伊犁市,是伊宁市。伊犁是一个州,全称:伊犁哈萨克自治州;而伊宁市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直辖的一个市,也是州府所在地。”这样就解释清楚了。

伊犁地处西天山北部的伊犁河谷,直辖8县3市,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素有“西域湿岛”“塞外江南”的美誉。也因如此,当我告诉朋友我正在伊犁考察当地脱贫攻坚情况时,听到的反应却是:在伊犁考察贫困?没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的确,一直以来,伊犁是一个天堂一般的存在,天马、薰衣草、空中草原……还有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如泣如诉、如诗如歌的传奇故事。

然而,现实是无情的,除了诗与远方,这里还有贫困,还有两个刚刚摘帽的国家级贫困县——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和尼勒克县。

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是我父亲的老家,尼勒克县是我母亲的出生地。伊犁仅有的两个国家级贫困县,跟我的关系都十分特殊。

 

1.冬日暖阳

 

山地的冬季总是来得早。

我到尼勒克那天,才下过一场雪,雪不大,地上斑斑驳驳;一些马和牛羊,零星散布在山坡草地上,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采食。

近代以来,尼勒克县县名来来回回改过好几次。起初叫巩哈县,后来改称尼勒克县,新中国成立后又改叫巩哈县,到了1954年,巩哈县改名为倪俐克县,后经标准化正音为尼勒克县。尼勒克在蒙古语里是“婴儿”的意思。

伊犁有很多地名,都是蒙古语,这也许跟成吉思汗征服过这片土地有关吧。

尼勒克县西部有三个乡,人们习惯地称为“西三乡”,它们是加哈乌拉斯台、苏布台、喀拉苏。“西三乡”自然条件差,主要是干旱少雨。尼勒克县的贫困人口大部分集中在这一带。

我在加哈乌拉斯台乡套乌拉斯台村走进一户人家,主人正在把牛圈里的牛粪用小推车往外送。牛圈里有五头牛,一字排开拴在用松木椽子隔开的围栏里,长条状的料槽搁在围栏外边,一头牛从椽子下面伸出脑袋,用舌头舔舐着槽里的碎玉米。

主人停下手里的活儿,过来跟我握手寒暄。我一听就知道他是哈萨克族。我跟他讲哈萨克语,他看我愣了一下,笑笑,说:“您哈萨克语讲得很好。您是伊犁人吗?”

“对,我是伊犁人。”我说道。“您叫什么名字?”

“加哈勒拜·托列根。”他边说边拍打拍打衣服,“外边冷,进屋里坐吧。”说着他在前面引路。

加哈勒拜的房子是新盖的,一排好几间。

一进屋子他就开始忙着烧茶。他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跟我说:

“我老婆身体有病,天气一冷,只能在家里躺着。”

这个时候里屋的门开了,探出一个女人的头,跟我打招呼。她请我原谅,她腿脚不方便,不能出来招待我。

哈萨克族一向好客,不管客从何处来、相不相识,一律热情款待,家里有啥都拿出来招待客人,毫不吝惜。

加哈勒拜今年37岁,看起来像40开外的样子,显得有点儿苍老。他有两个孩子,大的上三年级,小的读二年级。他说自己现在既当爸爸又当妈妈,早晨起来先给孩子们烧茶,孩子们走了再照顾老婆喝茶,完了再去照看那些牛。他说这些的时候总是面带笑容,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

“孩子上学花钱吗?”我问。

“学校不要钱。每天中午,孩子们在学校还能吃到一顿免费的营养餐。”加哈勒拜给我沏了一碗茶递过来,说:“现在国家对我们很好,真的,我很感激,这是我心里话。”

不论他跟我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客套话,看得出来,他们家的日子过得还是蛮不错。屋子里干干净净,炕上的被褥都是半新的。一台挺大的电视机摆放在墙角一个小方桌上,家里还有网络,我看见窗台上有路由器。

这时加哈勒拜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对方讲完,告诉对方下午过去,这会儿家里有客人,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怕耽误他的事,赶紧跟他讲,他要有事我改天再来。他朝我摆摆手,说不是什么急事。他帮人家安装的小锅炉有点儿小问题,下午去调一下就好。

“你还是个水暖工啊?专门学过吗?”我问他。

“我老婆生病以前,我在伊宁市跟着我师父干工程,干了好几年。我师父是个很厉害的技术员,水电暖啥都会。”加哈勒拜说到自己的师父一脸得意。

“村里这种活儿多吗?一年大概能挣多少钱?”我问。

“夏天活儿多一些。一年跟一年也不一样。去年挣得多一点儿,两万多;今年不太好,到现在也就一万多吧。”他说,“一些小活儿我都不收钱,乡里乡亲的,相互帮忙的事很多。我帮人家搞一下电,人家帮我拉一车草。村里人跟城里人不一样,钱的方面不太计较。”

“你老婆什么病,严重吗?”我关切地问。

加哈勒拜轻叹一口气,看我一眼,说:“以前很严重,现在好多了。”

原来,他老婆得的是视神经脊髓炎,这种病很厉害,不及时治疗,后果很严重。有一段时间,他老婆的病发展到半个身子都动不了了。刚得病的时候,他们也没太当回事,就在乡卫生院看,医生说是视神经炎,治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好;后来从乡卫生院到县医院看,再从县医院到市医院,一直都治不好。没办法,最后他带着老婆去了乌鲁木齐,找了新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专家看,诊断结果是视神经脊髓炎。那时候他老婆的病已经很重了,半边身体开始麻木,一只胳膊和一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就这样,几年下来,为了给老婆治病,他们家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一度,他非常绝望,不敢去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孩子怎么养。就在这个时候,政府派人到他家里来,询问他老婆生病住院的一些情况。开始他也没抱什么希望,自己得病自己花钱治病,他觉得天经地义,没啥抱怨的。过了几天,政府又派人上门,送来了一笔钱,说这是他老婆治病的钱,政府给报销了。他从政府人员手里接过钱的那一刻,眼泪就下来了,怎么也忍不住,噗噗往下流。

他活了37年,这也许是他最感动的一次,简直不能自已。

“我想跟政府派来送钱的人讲几句感激的话,可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就使劲握住他的手,握得太用力了,他说我差点儿把他的手握断掉。哈哈哈!”加哈勒拜说着大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加哈勒拜的老婆生病以前,他们家的生活还算不错,有一百多亩林地,每年可以享受国家退耕还林补贴,加上他外出打工的收入,一年下来有不少钱,不算富裕,但衣食住行都不愁。

从一个经济状况还算不错的家庭被识别为贫困户,又从贫困户变成摘帽户,加哈勒拜在几年时间里尝尽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2016年,政府给加哈勒拜分了一头扶贫牛。另外,他盖新房政府还给他补贴了3.8万元。

新房住上了,老婆的病也逐渐好转,加哈勒拜开始考虑怎样东山再起,尽快摘掉贫困户的帽子,过上好生活。

2017年春天,加哈勒拜向政府申请扶贫贴息贷款,顺利拿到了3万,他用这笔贷款买回来两头生产母牛,经过精心喂养,一年以后两头母牛各产下一头小牛,小牛养到第三个月,他就把两头母牛拿去市场卖掉了,用卖掉母牛的钱还清了贷款。2019年,他又拿到3万元贴息贷款,又去买了两头牛。家里现在大小一共七头牛了。

加哈勒拜想得很明白,他靠村里那点儿零星小活儿挣钱养家,实现脱贫致富,根本不可能。因为他要照顾老婆孩子,不能离家太远,外出打工的事儿他不会考虑。要想挣钱、挣多一点儿钱,只能是因地制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发展养牛是最可行的一条致富路。如果再想远一点儿,将来孩子还要上大学、娶媳妇,这些都要用钱。他给我算了一笔账,这笔“账”其实是他的一个小算盘,如果顺利的话,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变成一个养牛大户。

几年来,他靠扶贫贴息贷款发展养牛,每次贷3万元,买两头生产母牛还有剩余,他用剩余的钱购买饲草料。等小牛断奶,他就把大牛卖掉,用卖大牛的钱还贷款。原则上,只有还了上期贷款才能再次申请贷款。如此这般,贷款买牛,卖牛还款,再贷再买再还。这就跟滚雪球一样,只要他好好干,他家的牛群数会越来越多,成为养牛大户也只是时间问题。

中午的时候,加哈勒拜把牛圈里的牛都赶到后院里去晒太阳。他家院子很大,前后院加一块儿应该有好几亩。

牛们在冬日的暖阳下,或卧或立,悠闲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2.幸福小区

 

那天,我离开套乌拉斯台村加哈勒拜家时,他说我应该去加哈乌拉斯台村看看,那里有一个幸福小区,政府花钱为贫困农牧民盖的,非常漂亮。

他说的加哈乌拉斯台村的幸福小区,我早就有所耳闻。这个远近闻名的“幸福小区”,说它是加哈乌拉斯台村人因祸得的福,虽不十分恰当,但也不无关系,可以肯定地说,当年那场洪灾对幸福小区的建设是一个推进。

2012年6月4日,尼勒克县域突降暴雨,强降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引发山洪,造成加哈乌拉斯台乡在内的多个乡镇受灾。受灾最严重的是加哈乌拉斯台乡的加哈乌拉斯台村,近百户村民被困,部分房屋倒塌,大量牲畜和家禽被洪水冲走。

就在这一年,加哈乌拉斯台乡将扶贫开发整村推进、富民安居、定居兴牧和新农村建设四块儿资金捆绑使用,规划建设占地面积近150亩的集中安置小区。小区按照“九通九有”的目标,统一规划、配套建设水、电、路、渠、暖气、绿化、环卫厕所、卫生室、邮政所、便民超市、休闲广场等基础设施。同时,在全县范围内率先实施了集中供暖工程。

幸福小区建成之后仅过了一年,幸福小区所在地加哈乌拉斯台村就被中国农业部评为2014年中国最美休闲乡村。

初冬的午后,气温下降很快,太阳挂在天空就像个摆设,感觉不到温暖。风打在脸上,冷飕飕的。

我去加哈乌拉斯台村幸福小区正好路过乡政府门口,本想进去打声招呼,转念一想,最好还是别惊动他们了。一怕打扰人家工作,另外我不喜欢被安排采访,跟摆拍似的,失去走访考察的真实性。

我让车子把我放到小区外边,想随便走走,遇到什么人就跟什么人聊一聊。

小区规划得颇有些讲究,房屋建筑看起来有点儿传统和复古的味道,屋角的檐部向上翘起,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叫它飞檐。院墙墙顶和门楼顶上都是灰色的瓦片,院墙外边画着各种宣传画。小区街道干干净净,道旁种的都是树,光秃秃的枝干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我看见前面院子走出来两个男子。他们边走边说着什么,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说话嗓门挺大,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好像跟牛有关。他讲的是哈萨克语。

我紧走几步赶上他们。“你们好!”我用哈萨克语跟他们打招呼。

他们停住脚,那个说话嗓门大的先回应道:“您好!”

接着另一个男子也回应:“您好。”他说的是维吾尔语。看面相,他是维吾尔族。

大家礼节性地握手寒暄。

“你们都住这儿吗?”我问,并向他们做自我介绍,“我是个作家,过来看看这个幸福小区。”

他们两位都是小区住户。年长大嗓门那个叫欧拉尔巴艾库万尼西别克,哈萨克族。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不好叫,所以特意给我解释,说驻村干部们都叫他老欧,我要是记不住,也可以叫他老欧。

他们刚走出来的是那个维吾尔族人的院子,他叫阿布杜克里木。他们正要去找兽医咨询一件事,听说伊犁地区有牛得口蹄疫,他们想知道这种病是怎么得的,有没有预防针啊药啊啥的。听说牛得了这种病治不好,必须焚烧深埋。

他们两家都养了牛,还不止一两头,所以有点儿担心。

“小区里还有兽医站吗?”我问。

“没有兽医站。有个兽医,他家就在后边。”老欧抬手指了下前方,说,“他现在退休了。”

“他不是干部,不是退休。他跟我们一样是低保户。”阿布杜克里木纠正说。

我们边走边聊。

“您有30岁吗?搬这儿以前住哪儿?”我问阿布杜克里木。

“呵呵。我看起来有那么年轻吗?我今年快40了!”阿布杜克里木笑呵呵地看着我,显得有些激动。“以前,朋友都说我看起来像个小老头。那时候发愁的事儿太多。现在好啦,越活越年轻!”

“当心,别让你老婆听到这话。”老欧警告阿布杜克里木说,“男人夸自己年轻,是嫌弃老婆老了。”

“我当她面也是这么说的。”阿布杜克里木说,“不过,她说她现在看起来像20多岁。”

听阿布杜克里木这样说,我和老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布杜克里木是加哈乌拉斯台村村民,他和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以前住在自己盖的几间土坯房子里,2012年发洪水,房子塌了,没地方住,还住过公家发放的帆布帐篷呢。

搬到这儿以后,他们一家四口过上了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家里水电暖一样都不缺。夏天的时候,他们家院子还种了很多菜。

阿布杜克里木家有几十亩口粮地,主要种植小麦和玉米,玉米做饲料。现在养牛饲草饲料是个大问题,自家能种一点儿,养牛成本就会低一些。他说家里地不多,种地不挣钱,就解决个吃饭问题,想过好日子,必须多养牛。2016年政府分给他一头扶贫牛,现在家里已经六头牛了,一年光卖牛奶就有几千块钱收入。

老欧今年70岁,身体结实,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嗓门很大。他是乌拉斯台乡托格金村的村民。托格金村有一个牧业点在山里,那是一个大山沟。以前老欧家就住在那个山沟里,没有路,没有电,孩子上学非常不方便。一下大雨山沟里就会发洪水,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

2017年,政府帮助30多户牧民搬出了山沟,住进这个幸福小区,老欧家就是其中之一。

“不花一分钱就住进这么好的新房,这样的好事,做梦都不会梦到。”老欧笑呵呵说道。

夏天,老欧家院子啥菜都有,土豆、辣子、西红柿、皮牙子等等。他说他们家过去在山里住,从来没种过菜,搬到这里以后,驻村干部教他们种菜,现在他们啥菜都会种了。

2016年老欧家也分到了一头牛,还有五只羊。现在他家已经有十头牛三十多只羊。今年他还给儿子买了一辆摩托车。他说过去他们骑马放牧,现在的人不愿意骑马了,放羊都要骑摩托车。

据了解,2016年,为帮助农牧民发展脱贫致富产业,乌拉斯台乡给200多户贫困户发放了1000多只生产母羊和200多头扶贫牛。

现在看来,这种分配物资的做法,虽然简单,还是可行的。当然,也有个别贫困户由于经营不善或懒散等个人原因,不但没能发家致富,没过多久连发放的扶贫牛羊都不见了踪影。

不能借此就认为给贫困户提供物资援助的做法不可取。

不论发放牛羊还是提供贴息贷款,只有使这些援助在贫困户那儿产生造血效应,形成一种良性循环,才能实现他们脱贫致富的目标。这需要贫困户自身的努力,也需要来自外部的支持,这也正是驻村工作队一直在做的工作。

 

3.外面的世界

 

套苏布台名声在外,它是一个“穷”出名的地方。

在伊犁,最穷的县是尼勒克;在尼勒克,最穷的乡是苏布台;在苏布台,最穷的村是套苏布台。

“苏布台”这个名字来源于蒙古语。成吉思汗子孙众多,他第十三个孙子的名字就叫苏布台。苏布台生前一直在这里驻守,死后他的名字也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套”在哈萨克语里是山、山区的意思,“套苏布台”可以理解为山区苏布台或苏布台山区。

“套苏布台”这名不虚,我走进那里的第一印象,夸张一点儿讲,真的是“七沟八梁一面坡”。我到村委会门口,刚下车,就听见头顶传来“隆隆”的声响。抬头一看,发现一列火车正从头顶驶过!

没错,火车就是从我头顶上面过去的,一条十分壮观的铁路高架桥横跨在村委会办公室上空。

套苏布台驻村工作队队长、第一书记欧修成跟我开玩笑说,现在每天夜里要是听不到“隆隆”声,还睡不踏实呢。想当初,他刚来套苏布台驻村,头天晚上睡到半夜,突然感觉床在摇地在动,以为发生地震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往外跑,这时“隆隆”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又恢复平静。他一下想起火车,想起横跨村委会上空的铁路高架桥,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自顾自地笑起来。

经过套苏布台村的是精伊霍铁路。这条铁路东起精河火车站,西至中哈边境口岸城市霍尔果斯市,全长286公里,于2004年11月22日动工修建。

说起来,这座铁路高架桥,还有整条铁路,对套苏布台村的影响,就跟欧修成初来乍到那天夜里的惊魂一刻一样,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冲击。别误会,跟交通啊、出行啊没有太大关系,因为附近没有车站,套苏布台人要坐火车的话,还是要翻山越岭走很远很远的路。

其实,对套苏布台人产生深刻影响的是修建铁路的过程,当铁路修到家门口,村里的闲散劳力得到打短工的机会,第一次尝到打工挣钱的甜头。对于这个封闭落后的哈萨克族牧业村来说,这是一次现代文明与传统生活方式的有力碰撞。

套苏布台村地处偏远山区,这里的牧民除了传统畜牧业,也就是牧业生产收入,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一句话,他们只会放牧,只懂马牛羊,从没干过别的。当铁路修到家门口,村里一些闲散劳力试着去铁路工地打短工,一天居然就能挣到60块钱工资!那是在2004年,一天挣60块钱,一个月收入就将近两千块钱!

那个年代,对生活在深山里的牧民来说,一个月有一千多将近两千块钱的收入,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在套苏布台人的意识里,第一次有了打工挣钱的概念。

当时套苏布台村的人均收入只有1000多块钱。全村450多户人,建档立卡贫困户就占了三分之一,贫困人口约700人。

套苏布台村地貌属于山地丘陵,平均海拔2640米,干旱少雨,土地贫瘠,草场植被差,另外畜牧业生产受市场波动影响很大。如果将畜牧业作为套苏布台村主导产业,靠它振兴和发展套苏布台经济,别说让村民致富奔小康,能不能实现脱贫摘帽目标都是问题。

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铁路修到套苏布台,村民有了打工的机会,尤其那些建档立卡贫困户,一家只要出一个人去铁路工地帮忙,得到的报酬足以改变整个家庭的生活面貌,而且立竿见影。这件事给县里和乡里一个很大的启示。也正是这件事情,催生了套苏布台村以劳务输出为主导产业的发展思路。

关键一点,通过参与修建铁路,套苏布台村人认识到,除了他们祖祖辈辈坚守和赖以生存的传统牧业,原来还可以通过打工增加经济收入,改善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在铁路工地打短工这件事情的意义,比他们挣到手里的那些钱更加重要。因为,生活状况的改变,跟思想意识的转变相比较,当然是后者意义深远。也可以说,“打工挣钱”这件事,也是对哈萨克族牧民传统观念的一次挑战。

如果没有修铁路的经历,让套苏布台人相信外面世界更精彩,外出务工能够挣到更多的钱,你就是说破嘴,他们也不一定相信,更别说能够触动他们的心,让他们迈出走向外面世界的脚步。

铁路修建完了,对一些套苏布台人,这成为他们新生活的一个开端,从此走上了一条改变家庭经济状况以及个人命运的道路。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翻过这一页,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

套苏布台村发生根本性变化是从2012年开始的,这一年国家投入到这个偏僻小山村的整村推进扶贫开发资金就有约6000万元。

一直以来,套苏布台村牧民分散居住在山上,住的都是土坯房子,没水没电,很多地方连路都没有。现在的牧民集中安置点,也可以叫它套苏布台新村,基础建设十分完善,现代社会生活必需的,这里应有尽有。

以前有句口号叫“要想富,先修路”。同样道理,要脱贫也必须先修路。过去套苏布台村通往外界的路,我们暂且叫它“路”吧,就是土地上踩踏出来的一条痕迹,一年四季,差不多三个季节都走不成,一场雨过去,泥巴都能淹没到膝盖;冬天下雪,仅有的一条泥巴路也会被积雪掩埋,没法通行。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马匹,进出只能骑马。

也是在2012年,一条柏油路从套苏布台村一直修到乡里,全长15公里。从此,套苏布台人外出再也不用骑马了。

脱贫攻坚这项工作,实际也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自2012年苏布台乡将劳务输出作为套苏布台村脱贫攻坚的主导产业开始,全力推进落实,而且推进力度一年比一年大。同时,他们将劳务输出与发展畜牧业生产有机地结合起来,逐步形成了以劳务输出为主,劳务输出和畜牧养殖配套发展的经济结构。

因地制宜,因势利导。

这几年村里涌现出不少采用这种发展模式成功脱贫致富的家庭,巴哈托尔逊·哈斯里家就是其中一例。以前,巴哈吐尔逊·哈斯里家非常穷,穷到什么程度,用一个词来形容很形象——家徒四壁。这样说一点儿不过分,因为他们家除了三间破旧的土坯房子,啥也没有,炕上铺的是多年前用自家羊毛擀制的羊毛毡子,没有一床像样的被褥。

巴哈吐尔逊一家五口人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当年铁路修到套苏布台,巴哈吐尔逊也去铁路工地打过工,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打工挣钱,也第一次靠体力劳动挣到那么多钱。这也正是他转变观念的一个契机,从小到大,他除了知道靠养牛养马养羊过活,不知道还能靠什么挣钱,从没想过,也不敢想。

有了铁路工地打工的经历,巴哈吐尔逊对外出打工这件事一点儿不排斥,当乡里村里动员村民报名外出务工时,他很踊跃,第一个报名参加,而且他还给老婆和儿子女儿报名,除了正在上学的小女儿,一家四口齐上阵。

短短几年,巴哈吐尔逊家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住进了政府建的牧民安置点的新房子,接着他家又陆续拿到政府发放的3头扶贫牛和10只扶贫羊。有了这个基础,在之后的几年里,巴哈吐尔逊就拿出打工挣来的钱购买牛羊,每年一两头牛三五只羊,几年过去家里就有了11头牛和40多只羊,可谓牛羊成群。

现在,巴哈吐尔逊的儿子一个人外出打工,在乌鲁木齐一家物流公司上班,每月工资3000多,一年也可以攒下一两万。巴哈吐尔逊和妻子两人留家里发展养殖业。从前年开始,他们养殖的牛羊就开始陆续出栏了,每年卖掉一部分再繁殖一部分,已经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去年牛羊价格好,卖牛卖羊收入比前年翻了一倍。

巴哈吐尔逊家的生活越来越好,而且没有任何负担。大女儿出嫁,小女儿在县里读高中,学费食宿费都由国家承担。他的目标是在不久的将来变成一个养殖大户,给儿子娶媳妇,如果儿子愿意,就给他在乌鲁木齐买一套房子。

 

4.第一书记和他的亲戚们

 

套苏布台村“访惠聚”工作队队长、第一书记欧修成第一次到套苏布台村是2001年的事。从乡里到套苏布台大概15公里,不算远也不算近,关键那时候车子进不来,一条土路,跟没路差不多。要到套苏布台村,只能骑马。

欧修成至今还记得那次骑马进来的情形。他们准备下村的头一天才下过一场雨,山地深秋的风冷飕飕的。马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屁股在马鞍上磨得生疼。他们早晨骑马从乡里出发,太阳到西天边的时候才走到村子里,走了差不多一整天时间。

那时候干部下村开展对口帮扶工作,提倡“三同”,就是跟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欧修成有一个笔记本,到现在他都保存着。本子里记录了从2001到2004年的三年里,他在套苏布台村走访调查的每一户村民的家庭状况,非常详细,事无巨细啥都记,比如哪家炕上铺的啥、炕上几床被褥、桌椅板凳有几个,等等。后来,2017年,他以“访惠聚”工作队队长、第一书记身份来到套苏布台村,在他随身携带的行李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还有那个笔记本。就是现在,他偶尔也会把它拿出来翻一翻。在他眼里,本子里记录的那些文字、数据,就像一张张老照片,反映了十多年前套苏布台村村民生活状况真实的一面。

在他笔记本里有这么一页,有点儿特别,入户调查对象是村里一户极端贫困家庭,本子里除了家庭人口状况,啥也没记,只写了这样五个字:穷得裹毡子。

套苏布台是一个“穷”出名的地方,不过,有些人家的实际状况,已超出了欧修成所能想象的程度。

“穷得裹毡子”是伊犁草原牧区流行的一句话,用来形容家徒四壁。毡子每个哈萨克族牧民家里都有,几只羊身上的毛剪下来就能擀制一块毡子,擀法也很简单,很多哈萨克族男女都会。

羊毛毡子铺炕上隔潮御寒,非常实用,而且易得。家里穷得只能裹毡子,那情形一定令人震撼。

从那时起,欧修成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帮助这里的贫困人群改变生活面貌,过上好日子。

机会终于出现了。

2017年,欧修成被任命为伊犁州党委办公厅驻尼勒克苏布台乡套苏布台村“访惠聚”工作队队长、第一书记,进驻套苏布台村,从此他便开始了长达三年的牧区生活。他把自己全部的时间、精力和热情,全都投入到工作当中,去实践自己为农牧民创造美好生活的心愿。

几年前,他下村入户所做的调研摸底工作,好像是为几年后的驻村做铺垫;几年后,他下村入户要做的工作,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实战,他要为全村450多户村民谋福利,他还要带领150多户贫困户脱贫摘帽。他感觉到了肩上担子的分量。

好在他对套苏布台村的情况了如指掌,无需做过多的准备,他很快便进入角色,撸起袖子,开始干起来。

他心里明白,凡事应该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如果套苏布台村的扶贫工作是一盘棋,他要做的事应该是一个棋子一个棋子去移动。而且,他要首先移动那枚最难移动的棋子,只要把它盘活,其他棋子也就更容易移动了。

想好就去做。欧修成第一个找到村里那个叫哈里木拉提的小伙子,他是出了名的老大难,家里穷得当当响,照样天天睡懒觉,靠政府救济混日子。村里帮他找活儿,活儿没干就先问人家要钱,不给钱就撂挑子走人。几年了,一直这样,谁都拿他没办法。

欧修成跑哈里木拉提家找他。一进院子,他就发现这家的主人肯定是破罐子破摔的那种人,好好一套安居房,住成了牛棚,院子好像从没打扫过。哈里木拉提正好在家。两人见面,简单寒暄过后,欧修成就问他:“你今年几岁?”

“30岁。”哈里木拉提回答。他低下头不看欧修成。

“我比你大,我是你哥哥。”欧修成说。

哈里木拉提没有吭声。他不知道这个新来的书记找他有啥事。不管怎么样,他就是一张死牛皮,要割要剐随便吧。

“听到吗,我是你哥哥!”欧修成提高声音说道。

“嗯。书记哥哥。”哈里木拉提支吾道。

“想学开车吗?大卡车。”

哈里木拉提抬眼看看欧修成,好像不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问:“啥?开汽车?”

欧修成朝他点点头。

“学开汽车人家要钱,我没有钱。”哈里木拉提又低下头去。

“钱的事你不管。”欧修成说,“你想好,想好了来找我。不过先提醒你一下,学好了就去当司机,开车挣钱。如果半途而废,你知道啥叫半途而废吗?就是不好好干,那你必须把学开车的钱还给我。”

“好好好。”哈里木拉提一连说了几个“好”,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之前欧修成从别人那儿了解过他,知道他有这个想法,因为没钱,一直没机会去参加驾训班。

欧修成这第一步棋走得很顺利。哈里木拉提去参加了驾训班,通过了考试,拿到了驾驶证,而且是B本。

欧修成把他介绍去了一家运输公司当司机,一个月工资5000多块钱。这个工作哈里木拉提干得很用心,再也没掉过链子。

开始的时候,欧修成主动要给哈里木拉提当哥哥,为了让他听自己的话;到了后来,哈里木拉提逢人就说欧书记是他亲哥哥,没有欧书记就没有他今天的工作、生活,还有一切的一切。

这件事让村里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一张牛皮,无论它看起来有多糟糕,只要用心打理,都能做出一副上好的马鞍子。糟牛皮也能做马鞍子是草原牧区流行的一句话。

套苏布台村开展“民族团结一家亲”结亲戚活动。刚开始,欧修成心里还有顾虑,到时候对口支援单位的人到村民家里去住,不知道人家高不高兴、欢不欢迎,毕竟汉族跟哈萨克族之间,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也不一样,肯定不容易相处。结果发现,他完全多虑了,村民不但不排斥,还要抢着认亲。全村450多个家庭,每个家庭都分配一个亲戚,对口支援单位没那么多人,村里还剩下十来个家庭没分配到。这下人家不愿意了,跑村委会来找欧修成,质问他为什么厚此薄彼,不给他们家分一个亲戚。

来找他的村民中就有巴哈吐尔逊,前面讲过他的故事,他和他老婆还有儿子女儿一家四口外出务工,没几年就摘掉贫困户的帽子,走上了致富之路。巴哈吐尔逊问欧修成:

“欧书记,我们邻居家有亲戚,我们家为啥没有?”

欧修成一下被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支吾半天,干脆说:“我就是你们家亲戚呀。改天我就去你们家住。”

巴哈吐尔逊一听,书记做他们家亲戚,自然很满意了,乐呵呵回家去了。

后面接连又来了八九个家庭,都是来找欧修成要亲戚的,他都一一答复人家,他就是他们的亲戚。就这样,他一人就在村子里认了十家亲戚。他这可不是一时兴起随便答应人家的,只要有空,他都会到这些亲戚家坐一坐,说说话,喝碗茶出来。

亲戚多了也有好处,有什么事,一吆喝,他这些亲戚争先恐后地响应,生怕拖了书记亲戚的后腿。

2020年3月初的一天,我打电话给欧修成,问他今年外出务工的事儿怎么样,会不会受疫情影响。

“昨天我们送走了100多个人,去奎屯了。接下来还有14个人去江苏打工,是县上组织的。另外还有70个人到铁路沿线干活,吉林台水电站也要去10个人,乌鲁木齐物流公司已经去了7个。就这样,这儿一批那儿几个,差不多200人有了。全村158户贫困户,只要保证户均有一个人出去务工,我们村的脱贫攻坚、巩固提升,甚至奔小康都有保障。”

欧修成在电话里给我讲了一大堆。听得出来他对今年的工作十分满意。尽管有疫情影响,套苏布台村外出务工的人数并没减少,这也就保证了每个家庭今年的收入不会减少。

去年我去套苏布台村的时候,正值冬宰节期间,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冬宰的牲畜。我问欧修成,去年冬宰季村里有多少家庭宰马,他说具体数字不太清楚,几十户是有了,今年情况比去年好,有条件宰马的家庭可能会更多。

冬宰是衡量牧区经济状况的一把尺度,牧民的日子过得怎样,看他们在冬宰季宰啥就知道了。我为啥要问套苏布台村去年有多少家庭宰马,因为据我了解,就在几年以前,冬宰季宰马对套苏布台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望。现在,这个奢望已经变成了现实。

欧修成跟我说,他不仅要让套苏布台人现在有能力宰得起马,更要为他们在未来的每一个冬宰季宰得起马创造条件。这正是他带领套苏布台人努力实现的目标。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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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时间:2021-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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