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奔跑的木头(小说)
奔跑的木头(节选)
◎ 潘 灵(布依族)
一
春天喧嚣着往坡上爬的时候,毕摩一个人沉闷地下山了。去年,金沙江边的仲家人收获的都是干瘪的稻谷,让行将归天的彝家老土司也没能吃到他认为最上等的糍粑。老土司弥留之际留下如此严重的遗憾,这让整个土司府上层对毕摩心存了不满,认为这一切都是毕摩作法不力导致的。倍感冷落和白眼的毕摩,今年没带上吹法号的乐队,而是形单影只地赶到仲家人的寨子。一想到自己孤家寡人的落魄样,他就知道自己难免被仲家人的摩公冷嘲热讽。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呀!想到这,他黑而粗粝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
孤独地往山下走的毕摩,春风撩起了他披在身上的黑色察尔瓦,远远看去,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鹞鹰。山上依旧白雪皑皑,风仍尖锐得像刀子,山下,攀枝花树梢上已泛出了热烈的红色,河风软暖而暧昧。这是金沙江畔最婀娜多姿的季节,但心情坏了的毕摩却彻底失去了感受这好景致的知觉能力。如果不是那双藏在额下鹰一样贼溜溜的眼睛,人们便会误以为山道上有一具行尸走肉。
但毕摩就是毕摩,作为神的儿子,他不仅有一双善于发现的尖锐之目,而且,他还有一种超乎常人的、随时捕捉机会的能力,超能力。
是的,机会,神赐的机会!他站在路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一家仲家人劳作的场面时,他的惊呼差点就像一只受惊的鸟要扑棱翅膀飞出来。但老谋深算的他,硬生生地伸出了一只手,将那只已到喉咙的惊鸟又拽了回去。他收住脚步,左手托腮,眼睛死盯着这一家三口正忙着犁田播种的农人,脑子里却浮现出了新近接班的女土司。如花似玉的女主人,却有着一双让整个土司府上层忧心如焚的瘫痪的腿。
忙着活计的仲家农人,注意力都在黑油油的烂泥田里。他真搞不懂,这些丧家犬一样的仲家人,几十年光景,硬生生把金沙江沿岸这片贫瘠的河滩地,整治成了肥得冒油的烂泥田。但今天毕摩不关心田,他关心的是人。在他眼前,一个被太阳灼成铜人似的年轻人正在田里拉犁,掌犁的是他瘦猴一样的父亲,在犁耙好的田里撒稻谷的背微驼的妇女,是他的母亲。这个拉犁的年轻人,比牛沉默,却比一头牯牛有劲。他把犁拉得太快了,掌犁的父亲跟不上他的节奏。父亲气喘吁吁,一边掌着犁,一边谩骂着自己的儿子。
——你慌个鸡巴,忙着去托生呀?
——你这个杂种,要拖死你爹呀?
——慢点,老子让你慢点!小心老子抽死你!
……
脏话被东奔西窜的河风吹进毕摩的耳朵里,他真想冲上去抽这个掌犁人两个耳刮子。这世上有责备不出力的,哪有怪人太卖力的?毕摩想,这种刁横的人,不该掌犁,该去拉犁才对。
“我命令你下辈子变牛做马!”
毕摩的愤怒让掌犁人吓得手一松,离开了犁把。他抬起头,眯眼打量清楚这不速之客,当即腿一软,差点跪在田里。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般把抬起的脑袋垂到肩下面了。
“我用两头牯牛换他,咋样?”毕摩从察尔瓦里伸出手,指向木头般立在田里一脸茫然的年轻人,对掌犁人说。
“要得,要得。”掌犁人看一眼儿子,头像鸡啄米一样说。
“要得你个头!”一直没说话的农妇,将一把稻种掷向掌犁人说,“那可是我儿子!”
看着怒气冲冲的农妇,毕摩笑了一下说:“开个玩笑而已。”
毕摩转过身子,决定去找仲家人的摩公。在他身后,风又把农妇责备丈夫的话送进了他的耳朵——
“你的心被老鹞子叼了,两头牯牛换儿子?你想牯牛想疯了?儿子再木头,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毕摩又笑了一下,他觉得这才像母亲该说的话。他往仲家人那个叫水寨的寨子走去,水寨里住着另一个神职人员——仲家人的摩公。
摩公不像毕摩,把自己看成神的儿子,摩公在对待自己的职业时,比毕摩现实多了,少了许多神圣感。摩公热爱自己这份神赐的职业,是看重这份职业的游手好闲。在农人们在自家水田地卖力劳作的上午,摩公在自家院子里沏了一壶茶,正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春日暖融融的阳光。毕摩的造访让他既意外又有些不快,但摩公还是将心头的不快压住了说——
“是风把你吹来的吗?”
“不,”毕摩摇了摇头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找我?”摩公指指自己的鼻尖说,“还有你毕摩办不了的事?是不是去年因为你的傲慢得罪了雨神,让老天几月不见滴雨,我去找雨神他老人家,帮你赔不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毕摩不太喜欢摩公这幸灾乐祸的样子,他说,“对神的虔诚,我什么时候输给你摩公过?去年我在田间作法,你在寨子里又敲锣又打鼓也作法,吵吵嚷嚷的,何意?是你得罪了雨神!我没向你兴师问罪,你该庆幸才是。”
摩公说,“仲家人的稻田,用彝人的法事能让稻子饱满吗?”
毕摩不是在说,他简直是在怒吼:“大胆摩公!仲家人的稻田?咹,你说什么?自己掌嘴吧,也免了我给土司汇报!”
摩公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他自己左右装模作样扇了两耳刮子后恭敬地对毕摩说:“我可掌嘴了。见了土司别说,见了我们头人也别说。毕摩,你老人家还不坐下来喝茶。”
毕摩在草墩上坐定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想要你们寨子里的一个人,你去给你们的头人说去。”
摩公面有难色,摊摊手说:“毕摩,过去土司跟我们头人有言在先,不抢仲家人做娃子,仲家人只管种田。”
毕摩将茶碗往石凳上一放说,“不是做娃子,是做荣耀的事。”
“什么荣耀事?”
“背脚。”
“背脚?背脚还不是娃子。”
“谁说背脚是娃子?”
“反正不是什么荣耀事。”
“给土司当背脚不是荣耀事?”
毕摩的话终于让摩公哑了火。
沉默半晌,摩公问毕摩,说:“土司这是相中谁啦?”
毕摩说,“是我相中的。”
毕摩边说边站起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继续道:“摩公,劳你大驾,跟我到田边一看就知道了。”
摩公跟在毕摩后面,小跑着出了门。疾走的毕摩让一身肥肉的摩公跟得有些吃力。摩公说:“毕摩,什么事犯得着这么急?”
毕摩头也不回,照样疾走,他看着前方说:“土司的事,有不急的吗?摩公,你该减肥了,身上背着那么多肉,我看着都累。”
摩公跟着毕摩来到水田边,当他顺着毕摩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时,脸上有了讶异之色。
“毕摩,你看错人了吧,那可是一个木头,不,比木头还木头。”
毕摩故作高深地说,“我要的就是木头。我还寻思他上山去后取个啥名呢?好,现在有了,就叫木头。”
摩公说:“你带走了他,他家田咋办?”
毕摩伸出两个手指说:“我给他家两头牛,两头牯牛!”
摩公笑了笑说:“不值的,不值的。这事有了两头牯牛,就好办。毕摩,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还是赶紧去做你的法事,招不来丰收之神,土司府里的人会怪罪你的。”
毕摩说:“今年的法事你做,我绝不打扰!”
毕摩的话让摩公大感意外,他忸怩说:“使不得,使不得。”
毕摩看着虚情假意推辞的摩公,脸皮上浮一丝笑说:“使不得?这不是你做梦都想的事吗?别像个女人似的!说好了,三天后,你把那木头带土司府来。”
毕摩话说完,扭头就上山了。
二
毕摩满头大汗爬上山来,就直奔了威严的土司府。当他向土司府的管家说明来意,却遭了白眼。认为毕摩多管闲事的管家,不无嘲讽地说:“毕摩,你好生伺候好各路神灵,管好小妖大鬼。这该土司府管的事,不劳你操心了。”
“不替土司着想,就是不忠!”毕摩说,“春天来了,按惯例,土司该巡视领地了。你就没想想她的腿?”
管家说:“笑话!土司巡视领地,要自己走?土司府有良马几十匹,多宽的领地也跑得过来。”
听管家这话,毕摩脸上有了轻蔑之色。
“说外行话了不是?”毕摩说,“我吉联土司的领地,山高谷深,沟壑密布,道路崎岖。老土司在世时,也是骑一程,让人背一程。这阿喜土司,腿疾严重,咋骑马?不要人背行吗?”
管家说:“找个背脚还不简单,土司府里身板子好脚板子也好的娃子有的是。”
毕摩说:“我知道土司府里有的是腿杆子硬身板子好的娃子,但背一个大活人爬坡下坎,也累。”
管家说:“难道你举荐的人不知道累吗?”
毕摩点点头说:“正是。”
管家冷笑一声说:“你就吹吧,我可不吃你装神弄鬼那一套。毕摩,我告诉你,这世上只要是人,没有不知道累的。”
毕摩说:“管家大人,正因为稀罕,我才从山下急着上山来给土司禀报嘛。”
管家还是不相信毕摩的话,他想,让土司教训他去。
管家让开道,示意毕摩进土司府去。看着毕摩匆匆的背影,管家又揶揄了一句——
“欺骗土司大人的下场,你毕摩不会不晓得吧?”
毕摩心里嘀咕了一句:不长见识的家伙!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土司府的议事厅,看见端坐在土司椅上的新任女土司吉联阿喜。毕摩轻易地从吉联阿喜美丽的脸上,看到了深重的忧虑。
没等毕摩说出来意,阿喜土司先开了口。
“毕摩,我今天请过你吗?”
“没有,主人!”毕摩毕恭毕敬地说。
“烦心事真多!”阿喜抬手,示意毕摩坐下来,她说,“我早该找你说些话了。家父生前说,这彝山上,数你最忠心。”
这话听得人耳顺,毕摩抑制住怒放的心花说:“多谢主人!”
阿喜托腮,看着因受夸赞而面露红光的毕摩说:“毕摩,这世上真有神灵吗?”
“当然有!”毕摩诧异地问,“主人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阿喜嫣然一笑说,“但有人说没有。”
“谁?”毕摩说,“说这话的人该把他抓起来!妖言惑众!”
“你抓不了他,”阿喜说,“是一个教我的先生说的,他远在成都。”
毕摩说:“那就让成都的官家把他抓了!”
阿喜又笑,笑得舒展了愁眉。她说:“抓他没用,其实也不是他说的,他不过是转述了一派思想家的话而已。”
毕摩说:“主人可信不得这话。”
“我当然不信!”阿喜说,“我要真信了,你就失业了。你还没说明来意呢?是看到了什么奇异天象,还是聆听到了什么神灵的旨意?”
毕摩摇摇头说:“都不是。报告主人,我给您找到了个好背脚。还有,我想提醒主人,春天来了,该是巡视领地的时候了。”
阿喜说:“不要你提醒,巡视领地,早上来议事的头人们说过了。我确实也想出去走走,但不想被人背着出去。那样子的话,会丢了吉联家族的面子的,我可不想让别人看我这病恹恹的样子。”
听了阿喜土司的话,毕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吉联家族的人,怎会因两条站不起来的腿,说如此泄气的话?主人,你有仙一样的外貌,有神一样的正义威严和慈祥,在白天,你是你领地上温暖的太阳,在夜里,你是你领地上皎洁的月亮。看到你,你的子民,会因你而自豪的 。”
“毕摩,别花言巧语了!”阿喜用手捶了捶没有知觉的腿说,“谁会为自己的主人是个瘫子自豪?”
“这可不像骄傲的吉联家族的人说的话!”毕摩一脸严肃地说,“阿喜主人,你知道为什么老主人在弥留之际会选择你做他的继承人吗?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没有子嗣吗?不!在土司势力江河日下的今天,他更看重您的……”
“阿爸会看重我什么呀,要不是哥哥打冤家战死,他怕早忘掉了他在成都还有一个瘫痪的女儿。自从他差人把我从乌蒙山送到成都,就像甩了包袱一样,别说来看我,连只言片语都没捎去过。”阿喜伤心地说。
“不是这样的!”毕摩摇摇头又摆摆手说,“你这是错怪了你阿爸,在你离开的这些年,你阿爸无时不想着你,他念叨你的话,听得我的耳朵都起了茧子。是的,他从未给你捎去过只言片语,这你可说到了他的痛处,他不识文断字呀。他总对我说,要治理好彝山,单靠逞武不行,还得靠这!”
毕摩用手指了指脑子。又说,“老主人正是看中了你的脑子。你在成都学堂里待了这些年,见过世面,学了文化,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这都是我们这彝山上稀缺的。现在,黑彝贵族势力兴起,土司地位有架空的危险,你是受命于危难之际,懂吗?你不就缺两条好腿吗?我今天来,就是要送你两条不晓得累的好腿。”
“送我两条腿?”阿喜一脸惊讶,又拍着没有知觉的腿说,“毕摩,你以为我的腿像牛车的两个破轮子,说换就能换的?”
“当然,”毕摩停顿了一下说,“不是真送你两条腿,我是要送你一个人,一个腿脚不会累的人,让他做你的背脚。”
毕摩的话把阿喜逗笑了,她说:“毕摩,你今天是成心逗我开心吗?这世上哪有不会累的人?要真有,我阿喜倒真是想见识见识。”
毕摩一脸城府地说:“主人,那你就等着吧,不出三天,我就让他站在你面前!”
......
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