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阿邓
阿旺阿邓
◎ 马瑞翎 (回族)
阿邓的家乡真是壮丽。伟大的山脉像波涛一样重重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奔驰的云块是海面上快速漂移的冰川。而那些浩渺的波涛又被无数条幽谷和裂罅所分割。在茫茫的山的海洋中,稀疏的村落时隐时现。倘若走进这样的大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张铜版纸印出来的画片,而且你永远找不到两张相同的图画,更找不出两个景致完全相同的寨子。不过,有时候,“美”是没有用的。
阿邓背着他简陋的行李,走在一条山道上。也许我们说成“阿邓挂着他简陋的行李”要贴切一些。这儿的人习惯把沉重的竹篮用一根带子挂在额头上方。我们只需看看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脑袋上的勒痕就明白了。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听听这个故事:妖精把碎骨头埋在坡上,幻化成五彩的珠串和贝壳链子,当一个赶山路的人喜出望外地去拾那些珠链的时候,突然被背上的篮子坠下深渊。故事讲到这儿,说故事的人就会强调:要是把竹篮挂在头部的话,当妖精从后面拽住篮子的时候,人就可以在瞬间摆脱。所以在这种起码有七十度的地方行走,把重负挂在脑袋上是很有道理的。
阿邓低着头,不停地往上走。这漫漫长坡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可是在阿邓还没有毕业的时候,也就是他还有“梦想”的时候,这坡可没有这么长、而且太阳也远没有这样酷烈。那时他会停下来休息,找一个相对柔软的地方,躺下来,看天上的东西。云块在变幻和飞驰。倘若阿邓认为云是静止的话,那么数不清的山峦就会像马群一样奔跑起来。看着它们,他的思想就仿佛骑在了骏马的背上,在一瞬间去往很多地方。但是现在,命运的魔力又使他回到了山上,而且口袋里没有一文钱,肚子里没有一点食物,脑子里也没有一点计划或者理想,就连“休息”这个词,都好像给忘了。对一个小伙子来说,这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对啦,当一个人走不动的时候,是可以休息一下的。现在阿邓总算想起来了。他在一块大岩石前边停下来,背靠着他的篮子。书的角从破旧的行李中伸出来,烙着他的肩膀。在一本书里,有关于田野的描写:“稻草堆成了垛,仿佛一望无垠的平川上的城堡。”可见山外大世界的田野是多么平坦和广阔。但是阿邓他们这里的“田野”却是悬挂在陡坡上的。褐色的田块仿佛大山的补丁。阿邓擦掉眼睛上的汗珠,眺望着那些补丁。在他的脚边,在岩石间的每一块可以留住泥土的地方,匍匐着一些瘦骨伶仃的蔬菜。他一不小心就会在南瓜藤、辣椒树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上踩一脚。的确,倘若山不是这样高、庄稼地不是这样又少又陡的话,阿邓的家乡会更可爱一些。
站在这个地方,阿邓可以看见山脚下的怒江。一群大雁贴着江面飞翔,险些就要沾到水,同时它们努力地发出叫声。阿邓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大雁了。父亲和哥哥还活着的时候,有一回他们在山地里干活。哥哥拄着锄头,一条腿稳稳地蹬在下方,把下巴搁在锄头柄上,眼睛望得很远很远。一群大雁在他们前方的天空飞翔,长长的脖颈时而掉向这边,时而掉向那边。
“如果那群雁恰好向我这个方向飞过来的话,就说明我是神仙。”哥哥说。
但是那群大鸟唰唰地拍着翅膀,发出一种奇异的鸣叫,远远地飞过绿色的山梁,飞到烟雾迷蒙的山峡深处去了。
那时候,哥哥已经是一名师范学校的学生。除了当神仙这类即兴的幻想,他还有许多长远的梦想。他把下巴搁在锄头柄上,凝望着空气出神,而后,他目光闪闪地告诉阿邓一些经过深思熟虑的话:
“等到我做了老师,我要把我们这地方的人所唱的那些玩意儿全记录下来。我老觉得那些小曲里面含着一种什么东西,我现在还说不清楚。我非得把它们找出来弄明白不可。阿弟!你也得学会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才行。”
可是还没有等当上老师,哥哥就死了。师范学校的操场边有一排很高的栅栏,钢筋间的距离很宽,学生们常常从栅栏里挤出去,去往后山溜达。阿邓的哥哥在操场上同人打架,在处于下风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逃跑。不妙的是,他把身子挤出了栅栏,脑袋却留在了这一面,于是追过来的人就飞快地用砖头往他的脑袋上砸了一下子。阿邓的哥哥倒在地上,嘴里不断地冒出白沫。老师赶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警察验完尸以后,挫开一小截钢筋,才把他的脑袋拿出来。第三天下午,阿邓也恰巧在中学的操场上,一位精疲力尽的老亲戚走过来了,他的竹篮里背着一块塑料布、一把砍刀、一捆松明还有一包又粗又硬的干粮。老亲戚靠着这些东西完成了一天一夜的行脚,从山上走到县城里来,把哥哥去世的事情告诉给阿邓。阿邓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全身就变麻了。从那以后,像这样全身发麻的情况,每隔半年就发生一回——唉,如果上帝非要安排一个人做孤家寡人,那么这个无辜的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呢?阿邓的父亲在修一条水沟的时候,从悬崖上跌了下去,同伴们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惊叫着扑倒在崖边,看见他的身子像乒乓球一样在山体上弹了几次,最后坠落在谷底。当大伙连滚带爬地从另一面坡滑下山谷,找到阿邓的父亲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阿邓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而阿邓母亲的痛苦,似乎还带着其他成分。这个半老徐娘整天呆在家里,谁也不知道她内心在盘算些什么。阿邓在遥远的县城里读书,曾在集市上碰见她一次。在人丛里,在集市的气味中,她的脸一闪而过,朝阿邓投来匆匆一瞥。由于有复杂的心情做底子,浮在那一瞥中的东西也就非常复杂,是询问的、愧疚的、伤感的、硬心肠的…… 一点不错,一个忍受不了贫困、也不肯为自己的家庭做出一点牺牲的女人,就得是这副表情。丈夫死了没多久,她就把自己嫁到了其他寨子,没多久又把自己嫁给另一个更远的寨子。阿邓知道这些以后,就再也不愿意听到她的消息,也不肯和那些寨子的人说话。但是却不断地有人把她的事情告诉给阿邓。
“你的那个妈,她又跑掉了!”一位亲戚专程跑了很远的路到城里的学校,告诉阿邓,就像头两回把噩耗告诉阿邓那样,“这回是跑到河北去了!天晓得她还要跑几回!”
在这个地方,所谓“跑”,就是女人抛弃家庭再嫁。这位亲戚也实在够糊涂的,居然这样义愤填膺、这样煞有介事地把一个母亲所犯的错误告诉给她的亲生儿子。这算得上是阿邓最难过的一天。老师和同学只看到他脸色惨白,样子十分消沉,却不知道他的内心到底有些什么。不过,这时的阿邓至少还有一丁点儿梦想,梦想着远远地离开这里,梦想着自己的脚能够踏在大学的门槛上。可是事情偏偏像我们刚才所说的那样:“命运的魔力又使他回到了山上”。
酷热躲在路边的灌木林里、躲在路边的苞谷地中,只要有谁胆敢走到近前,它就会让你不好受。但是炎热的世界里总会吹过来一点清凉的风。那是寨子口的老梨树。是的,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是所有像阿邓这样的高中毕业生要么回家、要么奔赴某所大学的季节。梨子已经变甜变脆,栗子也开始成熟。当一阵山风吹过,满是芒刺的栗子壳裂开,褐色的坚果就会掉落在坡上——就像一件事情经历到一定的阶段,其结果或者端倪就会掉到你的生活中一样。正在坠落的太阳,是那么热烈地照耀着寨子。金色的土坯墙闪耀着绚丽的色彩。破损的窗,陈旧的木板房,废墟般的石屋,凌乱的石堆、木块,蔑编的墙,刻意码放的柴垛,一切都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质感和美感。任何画家也难画出这样奇妙的颜色和场景。然而,还是那句老话:有时候“美”是没有用的。
阿邓的家,从内部看起来相当穷。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光线很暗,这就使得屋内更黑更穷。破破烂烂的家什像垃圾一样,东一堆西一堆地扔在地上。冷冰冰的火塘边扔着几根木柴,它们在静静地等着主人回家。事实上,除了阿邓,其他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邓独自坐在黑暗的家里。倘若抛开凄凉的成分,一个穷得连蜡烛也没有的人,可真够自由的。他的思想去得很远,一直去到他记忆的最早。他想起了身材矮小、灵活矫健的父亲。倘若父亲混进人丛里的话,就连阿邓兄弟俩也不一定能够一眼将他辨认出来。但即便再普通,父亲也是阿邓心目中最可靠、最有本事的人。父亲会编筐、做弩弓和烧炭。当他带着儿子们走进林中下扣的时候,那神情就跟一位经验丰富的教师走进教室差不多。是的,群山是一所学校,森林是一座课堂,阿邓在这儿学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春季过后,海拔四千米的山顶地带绿意融融,到处都是花朵,到处都是苔藓和药材,到处都是鸟叫。鸟儿只有呆在它们自己喜欢的地方、过它们自己喜欢的生活才会唱得最好,就像父亲只有走进森林才能显出他的本事那样。奇形怪状的蘑菇从腐湿的地里钻出来,周围印满了小野兽的足迹。父亲指着足迹,告诉小阿邓:“喏,看见没有?这是一只母兽。那是一只公兽。母的那只离开以后,公的才来到这儿转悠。”唉,童年真是阿邓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惜人生不会让一个人一直快乐下去。后来生活中发生的那些事情,是阿邓最不愿意回忆的。可是这些回忆却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四面八方包围阿邓。每一次的包围都会使阿邓流泪——就像现在一样。每一滴眼泪都是从心底滚出来的珍宝,没有一个人看见。
阿邓在这个家里坐了几天,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他靠着屋里所能够找到的粮食填饱肚子。但一个人是不能永远这么坐下去的。他得出门,投身到山里的社会上去,自己找饭吃。
在一个早晨,阿邓顺着一条很难走的道路,踏着牲口粪和烂泥,去往一位亲戚家。狗汪汪地叫起来。唉,在这儿,进出每一家的道路都是那么难走,一旦下雨,必然变成城市公园里的滑梯。而且每一家的内部,也与坝区不同。坝区人的家至少得分成几个房间,这里的家却只是一间统一的大屋子。屋中央的火塘就是厨房;火塘周围的地带,在白天是餐厅和会客室,到了晚上又变成卧室,全家人就围在这儿就寝;屋子里凡靠近墙的地方都堆满了杂物。
阿邓的脚走过那些由木板胡乱拼凑起来的、缝隙很宽的走廊,跨进一间大屋子。这个屋子的凌乱程度,胜过阿邓家十几倍。也就是说,这家的木凳、土罐、柴禾、黑锅、猪食桶、垃圾、瓶子之类的东西,比阿邓家要多十几倍。户主刚刚顺着一张梯子爬进火塘上方的粮仓——所谓梯子,也就是一根树干,其上用刀砍出若干个不规则的脚窝。他把乱蓬蓬的脑袋伸出来,用一种唱调子的声调招呼说:
“诶…… !阿邓!”
这位表舅曾是民兵排长,但他坚持说自己是民兵连长。 他曾经扔过真正的手榴弹和埋过真正的炸药。当初,这位勇敢的人埋伏在大石头后边,两声巨大的爆炸响完以后,他第一个兴冲冲地跑了出去。这时所有的人突然听到另一声更大的爆炸,一块锋利的石头朝他的右脚飞来。同时小石子和树枝、叶子纷纷从石崖上往下落,“趴下!!”有人早在石头飞来之前就高声叫喊。但是他呆呆地愣在那儿,好像非要等着石片将他削倒似的。伤养好之后,他走路就有点跛。从那个时候开始,尤其是过了四十岁以后,他的衣服就越来越破旧,走路也越来越跛;而且讲话越来越习惯以“我作为一名退伍伤残民兵连长”开头。人们看见他远远地走过来,就会把手指头压在嘴唇上,煞有介事地说:“嘘,‘我作为一名民兵连长’来了!”听到的人都会笑起来。
“我作为一名民兵连长”从梯子上爬下来,把又脏又破的鞋子脱在一边,两手抱着膝盖,他的裤子很短,裤脚几乎缩到大腿。火光一跳一跳地映着他枯干的小腿。同时他最小的儿子裸着上半身,声音很响地在喝一种状似糨糊、夹着绿色叶子的粥。
阿邓到这儿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倘若他能够知道,自己目前需要一些关于生活的规划和建议、而眼前这位舅舅也恰好能够给他一些启发的话,那么阿邓今后的生活就会按一般的轨道运转,阿邓也许会在山上成为一名老老实实的泥水匠、石匠或者理发匠。其实在山上理发是一个好主意,如果寨子里能有一位理发师的话,人们就不用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跑到很远的山下去剃头了。事情偏偏是,阿邓并不清楚自己需要人生的指点,舅舅的肚子里也缺乏什么有价值的忠告。这可不能怪舅舅。这儿的人向来是很糊涂的。如果你在寨子里问起“家里有几亩地、产量多少、年收入多少”这类问题,肯定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这地方自有它约定俗成的规矩。当一户人家酿的酒够喝,而且可以天天喝,那么人们就认为这家是富裕户。而且户主也会为此而洋洋得意。
舅舅开始谈民兵训练,并且把他的商标——右脚上的伤痕展示给阿邓看。每当舅舅下山,去往乡政府、或者去往县城的民政部门索要救济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把伤痕亮给人看的。
“我作为一名退伍伤残民兵连长,”舅舅说,“我为国家流过血!……”而后他就滔滔不绝地谈起他的经历,穷愁潦倒的脸上开始放光。这样落魄的情状,还有那些重复、交叉、含混的民兵训练故事,使阿邓的心情越发不好——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心情会越发不好。
阿邓从表舅家出来,朝寨子的一个方向张望。小时候,阿邓和哥哥常常从这儿走向村外的那条涧河。那里曾有一座水磨坊。兄弟俩总可以在腐朽的木墙、茅草顶子上和水里找到很多好玩的东西。后来磨坊渐渐坍塌了。昔日的石磨成了一块敷满青苔的踏脚石。有一回,小阿邓踩着这块石头,到达隔壁的那座山,在庄稼地尽头的树林子里发现了一堵奇怪的大岩壁。它孤寂地矗在那里。远古的人用兽血和矿石粉在上面画了许多图案。有一个图案代表太阳,有一个图案似乎代表月亮,一些图案好像什么也不代表。一个燃烧的大陶罐,里面煮着肉;一匹正在搬迁的老骡子,它的上方撑着盖篷,骑在它背上的人是谁?这个人的头部,敷满了斑驳的青苔,眼睛仅仅是两个圆圈而已,却似乎可以看穿人间的一切。这种目光令阿邓骨头发酥、背脊发痒。太阳突然落下,周遭暗了下来,身边的树木影影绰绰。各种有关灵怪的想象纷至沓来。阿邓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他再也不敢呆下去了,拔腿就跑,跑得比什么时候都快。
“那些东西吗?”父亲说,“画那些东西的人是一位阿旺。”父亲把柴禾添进火塘,而后舒舒服服地坐下来,“阿旺就是有点疯、但又不完全疯的人。”父亲操起竹钳,从火塘中夹出一个洋芋,递给阿邓,而后又夹起一个火炭,点燃烟斗熟练地吸了一口,“那位阿旺的名字叫机尼子。他既不肯砍火山和打猎,也不肯娶老婆。他喜欢爬树,喜欢攀岩子,到处乱画。”
小阿邓瞪着眼睛,盯着爸爸的嘴,想从那儿听到更多的东西。
“阿旺机尼子有一支笔,”爸爸不得不把故事讲下去,“它就藏在大岩壁的一个石缝里。它不需要墨汁,只需要蘸蘸口水就能画出东西来。当然喽,要是蘸了我的口水,你拿去使的话,就不灵了。”
月光洒满了屋外的山坡。小阿邓躺在火塘边的木板上——木板就是他的床,梦着那支笔。后来,阿邓曾经踩着大岩壁的罅缝,去寻找那支笔,但是除了鸟蛋以外什么也没发现。
阿旺机尼子画在岩壁上的这些东西,并非像本地人所认为的那样毫无用处。阿邓带回家的那些书上,有一本就写着关于这些岩画的事情。那上面说:“腊斯底岩画是新石器时代怒江流域人类生产和生活的主要遗存,对研究怒江中上游早期人类的生产和生活以及哲学、宗教信仰,有重要的参考价值”。阿旺机尼子在阴间要是识字的话,看见这段话,一定会笑起来的。阿邓每回想到这儿,也会忍不住想笑。
现在,阿邓很想到大岩壁那儿看看。但是当他走到离岩壁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看过一遍了。他不想往前走了。于是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望着前方那条倾斜的、缀满了绿树的小路。
“唉!阿邓!”一串人沿着路走来,一边用土著语热烈地交谈,其中一位朝阿邓招手,“你也来做工吗,阿邓?”
啊,世界往往就是这样。当你觉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一条路就会在前边出现。阿邓跟在这串人身后,走向路的尽头。那里有一块台地。用木桩和石棉瓦胡乱地搭着几个窝棚,靠山的地方,用薄石片和黄泥砌着两个巨大的砖窑,朝天空吐着浓烟,活像妖精的嘴巴。这是一个砖厂。
阿邓每天来到这里,围着皮围裙、穿着高筒胶靴,飞快地、一趟又一趟地把泥往模机那儿送。阿邓的前任在干这些活的时候,总是把力气藏起来一部分,等工头到场的时候才全部释放出来。但阿邓却从不这样。他一个劲儿地干活,有人提醒他休息或者吃饭的时候,他才好像猛地惊醒过来。工匠中的一位老头子,他的白头发像扇子一样向耳朵两边发散。这使他看起来特别滑稽。他仔细地端详了阿邓一阵,而后摇着脑袋,非常肯定地说:“阿邓的身子在这里干活,但是他的脑子并不在这里。”听到这话的人都点头。
阿邓似乎把所有的心事转化成了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砖坯,它们在太阳的暴晒下颇为壮观。事实上阿邓内心里的东西,远比现实中的这些砖坯多得多。是的,昔日学校里那个一言不发的学生,现在变成了山上的一个沉默寡言的下力人。生活就像一本新的课本,翻开了第一页,呈现出它的内容:劳累和饥饿,粗糙的却又是原汁原味的食物,无论冷热都是那么痛快、毫不含糊的天气……天气不久就会改变,雨季很快就会到来。要知道,这里的雨季是从二月份开始的,一直要持续到布谷鸟叫的时候才会结束。
在一个适当的时候,砖厂停工了。砖窑变成了两个沉默的废墟,朝天空张着嘴巴。所有的砖都被人买走了。现在空地上只剩下木桩和枯黄的灌木,以及一些被晒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工具,工具的木柄被工人的手磨得闪闪发光。在一天下午,所有的工人都聚集在这里,围成一个圈。阿邓站在人圈子之外东张西望。除了他的眼睛以外,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工头。肥胖的工头站在最中间,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账簿,用手指沾着唾沫翻了一阵,而后朝阿邓竖起大拇指说:
“阿邓的钱最多!阿邓力气真大!三天不吃饭还可以干活!”
的确,在这个本子上,阿邓名下的数目真够可观的。只要阿邓说一声:“你必须把所有钱清算给我”,那么工头也就会把钱全给他了。但是当工头以商量的口吻问:“先付你三分之一,怎么样?”的时候,阿邓很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投向一边,点了点头。
这么一来,我们的阿邓就领到了三分之一的工钱,同时得到了工头的很多恭维话。
“阿邓,你疯啦?”回家的路上,老头子拦住他。老天爷!这个老头长相本来就很滑稽,白头发像两把扇子,向耳朵两边发散,这会儿他鼓着眼睛、煞有介事,看上去就更滑稽了。阿邓愣愣地看着他的脸。
“小心工头昧你的工钱喔!”老头子说,“走!我同你去讨!”
但是阿邓却认为,逼人家付钱是一种硬心肠的、很不好意思的行为,“既然我明年还要在这儿干下去,那又何必逼人家拿钱呢?”阿邓说,“大伙都不容易呢。”
“好吧,好吧,”老头子不断地摇头,白头发在耳朵两边一扇一扇,“等你吃了亏,你就明白了!”
现在阿邓有钱了。钱在他的口袋里跳,时刻催促他把它们花出去。连阿邓自己也觉得:这下子我可以过几天好日子了!于是他就把竹篮挂在额头上,走向山下的集镇。让我们看看他在集市上都买了些什么吧:一条肥胖的鱼,当它抵达阿邓家的时候已经张着嘴死去多时了;几瓶橙色的饮料;五颜六色的糖和糕点;一些盗版的武侠小说;一袋大米和一堆啤酒。寨子里的几个人来同他交朋友了。他们先是坐下来同阿邓聊天、打扑克,而后其中一个人提出要喝点什么,另外的人马上随声附和。于是阿邓就只好把墙角的背篓拖出来。一群人马上围着背篓大吃大喝,在一种友好热烈的气氛中把阿邓的啤酒、糕点和糖果消耗了个精光,这时他们对阿邓的拜访也就结束了。按理说,一个到别家去做过客的人,他自己也得请请客才行,可是这个规则在这里不管用了。阿邓从未受到过那些朋友的邀请。而每当他下一次山,那些朋友就会来关心他,看他的篮子都盛来些什么,然后帮阿邓把东西吃掉。阿邓不知道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局面。而且,事情好像全反了:阿邓表情尴尬地看着他们吃,好像很难为情似的,而那些白吃白喝的人却一点也不害臊。
最后,连瘸子舅舅也不得不到阿邓家来一趟了。像阿邓这样初次有钱、又缺乏监督的小伙子,是一定会出乱子的,舅舅作为“一名民兵连长”,有责任对阿邓进行监督和教育,顺便看看阿邓那儿还剩下什么好吃的。当瘸子发现还剩两瓶啤酒的时候,马上就把它们喝了个精光。
阿邓的钱已经不多了。他去往山下,到达了一个门市部。确切地说那是一幢房子的后墙,在离地面一米高的地方挖了一个方形的大洞,而后安上木框和两扇小铁门。一位姑娘侧着身子站在里面。她八成是刚刚喝过酒,而且因为屋里燃着一大盆炭火的缘故,她的腮是通红的,俊俏的鼻梁上闪着几粒汗珠,嘴唇也是通红的,微微地张着。她甚至把外衣也脱掉了,只穿一件小小的背心。裸露的肩膀和上臂看上去非常光滑,像是用某种石材雕刻打磨出来的。阿邓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抚摸她的肩。他不知道触摸那儿的感觉,是不是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他心中一点猥亵的念头也没有,相反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糟糕的是,姑娘恰好在那一瞬间转动身子,这么一来,阿邓抚摸她肩膀的动作就变成了伸向她的胸。姑娘立刻叫唤起来,那声音可真够吓人的!她的未婚夫正在里间同人打牌,立刻跑了出来,一只手支着小卖部的窗框,敏捷地跃到外面,一脚把阿邓踢翻在地,摁住脖子揍了一拳又一拳。而后又抓住阿邓的头发,把他提起来臭骂了很久。阿邓算是尝到毒打的滋味了。当他回到山上的时候,不但鼻青脸肿,缺了两颗大门牙,而且带回了一个很坏的名声。
从此,阿邓就是一个作风有问题的人了。他在村中遭遇的议论和讪笑,同所有作风不好的人一样。不过,至少阿邓还剩下一笔钱,它们在砖厂工头那里存着呢。既然名誉已经扫地,阿邓的脸皮也就变得厚了一些,而且心肠也变硬了一些。现在他并不认为讨债是一种硬心肠的、很不好意思的行为了。
“钱?!”工头立刻跳了起来,“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做的那些砖全是次品,被人家用显微镜查出来了!人家要你赔偿损失,老子说了多少好话,才把事情压下去,你还好意思找我要钱?!”然后工头就不断地摇头和叹气,弄得连阿邓自己都认为自己是错的了。不过,回到家里以后,阿邓就渐渐地明白了过来。现在他总算知道“人”的真面目了!原来欠债的人可以反过来变得那么有理;一个内心没有一点坏念头的人却可以被人当做流氓殴打一顿!阿邓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能变成江湖大侠,把所有欺负过他的人统统杀掉。寨子里的那些朋友,曾经吃阿邓、喝阿邓,但是谁也不会帮助阿邓讨还公道。他们都用嘲笑的口气来谈论阿邓的事情,那样子好像很开心似的。阿邓不知道如何发泄心中的愤恨,他呆在黑屋子里,握着拳头走来走去,低声咒骂,有时候停下来,用自己的脑袋朝着土墙乱撞。
日子过去了很多天,阿邓又出来了。他的脸又瘦又脏,头发像是东倒西歪的乱草。嗬!经过了生活的洗礼之后,他的样子变得多么难看哪。现在可是腊月,所有的人都穿着厚衣服,那么阿邓也应该穿厚衣服才对,可是他却穿着一件褴褛的衬衣。这么一来,所有见到他的人,先是仔细地看他几眼,而后就在心里说:“唉,这个阿旺!”
有一天,这位阿旺阿邓顺着一条崎岖陡峭的路穿过寨子。太阳刚刚下落,西面的群山浸在奇异的橙光之中。一群无人照料的牲口叮叮当当地回村来了。鸡和鸭子也陆续从玉米地、灌木丛中钻出来,准备回家。这儿的牲畜和家禽都是这样,清晨被主人从家里赶出去,在外面自己找东西吃,就像人类外出谋生那样,吃饱以后再回到主人家里来。寨子里的鸡窝,也就是垫着干草的竹篮,全是挂在墙上的,鸡要是想下蛋,得拼命飞起来才行。两个人站在土坯墙边,一边查看一边议论,谁拿走了这几天的鸡蛋?现在是冬季,蛇都躲起来了,恐怕不会是蛇干的。倘若是人干的话,那么真是人心不古了!那么,寨子里的很多与牲口、鸡鸭有关的事情都将发生变化。
阿邓走过这儿的时候,其中一位恰好朝他看了一眼,另一位也跟着看了他一眼。这么一来,我们的阿邓就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起来。为了避免让人家怀疑自己偷了鸡蛋,他调转身子,在寨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一见到人就打招呼和微笑。晚上他的脑子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神情紧张,牙关紧咬,在又黑又脏的家什间走来走去。偶尔战栗一下。有时突然在朽木具或垃圾间站住,往屋外看一眼,似乎决定出门去解释什么重要的话,可是接着又摇摇头,仍旧走来走去。
天那么黑,巨大的山脉深沉地耸立在寨子后边,同时绵亘地向南和向北伸展。它们有时候好像同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有时候又好像同人休戚相关。第二天早晨,阿邓已经在这道山脉的一座坡上忙活了。他搭了一座孤零零的窝棚。在人们发觉之前,他已经把家搬到那儿去了。阿邓为了省事,索性用快刀直接在篾笆墙上弄了两个大洞,用来做窗。要是他站在朝西的那个窗,就会看见怒江像一条银色的绸带飘在山峡之中,连绵的山脉上有一个巨大的、圆圆的穿洞。人们把它叫做石月亮。这儿的人认为它是古代一位叫阿洪的大力士在打猎的时候无意间射穿的;但是居住在对面山上的那些人却认为,石月亮是一位叫启沙的壮士为了赢得龙王女儿的爱情,而有意用弩射穿的。阿邓对石月亮并不感兴趣。他喜欢站在朝南的那个窗洞口,眺望那堵半掩在树丛中的大岩壁。
二月到来了。掌管雨季的那个神已经在天上布置完毕,太阳从此不再露面,空气又阴又冷。第一批雨霏霏地飘下来了,这是雨季向人间发出的预告。几天以后,细雨变成了大雨,天地和群山灰蒙蒙地连成了一片。风躲进了地洞,就像阿邓躲进了他的窝棚那样。寨子里的人也不再出门。但是在大雷大闪的时候,会有人披着棕毛蓑衣,像鬼一样在丛林边游荡,寻找传说中的雷公斧,或者神马。阿邓小时候,爸爸曾经告诉他:“如果有一个霹雳在树旁炸响,你不要跑。雷公会在那儿留下一柄石斧。把这个东西放进粮仓,粮食就会永远舀不到底。还有,如果你在山林间遇见一匹马的影子,记住!千万要用一根凡间的麻绳去套马的脖子。待到马的影子消失以后,绳子就会落到地上。这时你赶紧顺着绳索往下挖,就会看见银子!”阿邓直到去城里读书的第二年,才不再相信这些鬼话。但是他仍然有些相信,水晶石是山神的子弹。倘若夜里两座山崖上火光闪闪,那一定是两位山神在打仗。占下风的那位会输掉野兽。在这一带,遍地都是山神的子弹。大家宁可去找雷公斧和神马,也不敢把又松又黑的腐殖土扒开,随随便便地把山神的子弹扒出来。
在这个雨季里,阿邓与所有的人断绝了来往。他呆在他的新家里,思想变得很活跃,身体却无事可做。其实他只要仔细寻找一下的话,事情还是很多的。烧火、做饭、磨刀、收拾屋子、洗衣物、洗头、洗脸……哎呀,事情太多了!但是阿邓只找到两样:烧火和吃饭,其余的全省略了。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在笔记本和墙上写写画画。谁要是来他这儿拜访一下的话,就会发现屋子里到处都是可以称作艺术品的东西。屋角的一条奇异的树根上,用墨汁涂着眼睛和鳞,看样子阿邓想把它打造成一条龙;地脚的宽木板上,画着长发飘飘的现代武侠,两行眼泪从大侠的墨镜下边淌出来;一些窄木条上画着古代侠女;靠门的那面篾笆墙上用墨汁画着一个巨大的龙头。
有一天,阿邓捏着他的毛笔,站在朝南的那个窗洞,看着远处的大岩壁,心里想着传说中的那支笔。突然,他知道阿旺机尼子为什么要在岩壁上画画了。在他的想象中,远古的阿旺机尼子站在大岩壁下边,握着竹签,搅动着陶罐里的兽血和木炭粉。石壁上有了第一个图案,仿佛一道窗口在蒙昧黯淡的地方打开。而后,其他的图案就一个接一个地画出来了。天地很静,充满了一种高尚的空气。这种氛围将使一个人变得更新。这时候,两个阿旺——古代的和现代的,他们的思想就像线一样在时空中穿梭交流起来。谷底的怒江发出的白光,像剑一样隔在他们中间。
雨季结束了。群山经过几个月的封闭和休息,现在又敞开了大门,给予人们更丰富的食物和美景。风也从地洞里出来,在山上跑来跑去。所有的人、鸟、虫、野兽、牲口、草和树都活跃起来了。阿邓的血液也奔腾起来了。青春的气息在他的体内作怪。的确,难道一个“阿旺”就不可以有爱情吗?他非常渴望能够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坐在他的屋子里,用温柔的目光看他。问题是,山上的姑娘太少了,姑娘们几乎全嫁到山那边去了。连阿邓的母亲那样的老寡妇,都不肯留在这个地方。我们的阿邓只能在想象中同姑娘见面了。
有些时候,他会在想象中去往山外大世界,在一个自由的、友好的、有很多女孩子的地方工作。阿邓这样想是有根据的。因为有一位去外面打工回来的人,曾经这样告诉阿邓:“打工的人很多,男男女女都有。伙食很好,大伙热热闹闹地去食堂打饭,就跟在学校里似的。”自从听到这话以后,每当阿邓想到“打工”这个词,世界就仿佛对他扩大了很多。然而另外一些打过工的人,对于外面大世界的评价却并不好。于是阿邓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如果有幸遇见一个有良心的老板,让打工的人能够靠自己诚实的劳动过上好一点的生活,那么这样的打工就算是成功的了。
他成天坐在窝棚里,往笔记本上写字。腿就是他的桌子,火塘就是他的灯。按理说火塘应该是屋子中央的一个很严肃的、方正的凹坑,里面盛着旧的和新的柴灰,但是在阿邓这里却省略成了一只旧洋瓷盆,其上支着一个铁三角,铁三角上有一个七凸八凹的黑锅。他就着闪闪的火光,写了这样一段话:“在黑暗中爬行的日子,我做着五彩缤纷的梦幻。”山风张开翅膀,呼啸着掠过阿邓的门边,又漫向远方。阿邓侧耳倾听了一阵,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又写了这样一段:“《龙山阿醉》是我的一部巨著,它是如此复杂,这原本不是我自己所能写的东西,可是我决心挑起这一重任!”
写到这儿,他思想的闸门算是完全打开了。他跳起来,对着笔记本摇头晃脑地欣赏了一阵,感到十分高兴。当他再坐下来的时候,他向着对面的空气点了点头。他的脑子里尽是江湖的场面,刀光剑影、你死我活、血流成河、遍地尸首。倘若一个人成天什么也不干,一个劲地想某件事情的话,他会完全钻进死胡同里去的。现在阿邓就是这样。他已经变成了大侠,不分昼夜地同一个叫“美丽娘”的女主人公在一起,到处逞强好胜、打抱不平。在一次想象中,他忍不住冲了出去,在山坡上狂奔起来,并不时发出一声类似于战马的长啸。一位在山地里干活的人被吓了一大跳,把脑袋从包谷林里伸出来,一边骂一边摇头:“又喝醉了!这个该死的阿邓!”
前面的坡上,杜鹃花开得正旺。黄的、白的、粉红色的花朵被阿邓撞得纷纷往下落。整座坡香气弥漫,美得像是一个梦。一头牛在旁边吃草,它对阿邓和“美”都不屑一顾。放牛的姑娘就在不远处。她蹲在一个凹进去的岩石坑里,剥着一种野豆子。豆子的花纹很精致,闪着奇妙的紫光,简直同阿邓想象中的江湖暗器一模一样。按他设计的情节,这位名叫“美丽娘”的女主人公应该失足从高处跌下,而后大侠一跃而上,飞身抱住她。当她在他的怀抱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就发出感激而娇媚的微笑。从此英雄和美人就双宿双飞,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然而,阿邓实际上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副惊吓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惨白的面孔,半张着的嘴,发呆的眼睛。然后姑娘就哭着跑回寨子告状去了。
这场狂奔把阿邓累得够呛。当他回到窝棚的时候,已经全身湿透,像是刚刚淋过一场雨似的。他感到非常困倦,于是他就在他的“床”上躺了下来。他的床就是篾地板,其上扔着几堆黑乎乎的棉絮、枕头和衣物。恍惚中他的身体变成了一片纸,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抛过去、掀过来。当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星星在窝棚顶子的空隙里朝他窥视。阿邓很想坐起来,但是全身瘫软,像是病了似的。不对!他是真的病了!褴褛的衣裳似乎在捆绑他,连空气都像是从四面八方压迫他,他感到呼吸困难,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倘若能够有一位姑娘或者什么亲近的人,坐在这个屋子里,用温暖的目光看他一眼的话,就是加倍的病他也不在乎。但是整个世界——在这里所谓的世界就是大山、天空和寨子——好像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但是第二天却有好几个人来专程拜访他了。阿邓昏昏沉沉地躺着,觉得有人在屋外破口大骂,接着门就被踹开,几个男子——他们是那位“美丽娘”的哥哥、父亲和亲戚,冲了进来。他们是来教训阿邓这个大流氓的。但是大流氓此时躺在一堆破烂中间,看上去好像病得快要死了。于是这些人就开始教训阿邓屋里的东西。他们把所有家什都乱踢乱摔了一通,而后把阿邓的米和油全拿走了。这是对那个姑娘所受的惊吓和侮辱的赔偿。
几天过去了。门口的青蒿窜得很高,一些嫩绿的叶片从门缝里钻了进来。的确,阿邓躺得太久了。现在他的鼻子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他小时候同父亲一起在森林中闻到过的、植物发出的既清新又潮湿的气息。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扶着篾墙,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外。明媚的阳光像一张柔软的毯子,向他包裹过来,那么温暖,仿佛是亲人的怀抱。他在一堆柴禾上坐下来,眺望脚下的大峡谷。云层压在江面上,太阳的热力使它们幻化,聚合成团,滚滚地沿着磅礴的山脉向上升。如此磅礴壮丽的山脉,并非只有一条,它们是一个层层叠叠的、伟大、庄严而又深沉的集体。阿邓突然有了一种诗意的感受,正像安徒生在《幸运的套鞋》中写的那样:“在一生中谁都有过富有诗意的瞬间”。这场病虽然使他变得很虚弱,却也使他的头脑变得清醒和安静。看来一个人到了一定的阶段,病一下是有好处的。 阿邓有了一种翻越所有的山脉去远行的渴望。是的,倘若身体能够好起来的话,他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去看新的地方和新的人,学习新的本领,经历新的事情。
又有很多天过去了。有几个人顺着山道走成一小串,经过阿邓的窝棚下方。有一位朝窝棚看了一眼,“怪事!阿邓好久没有出来疯了。”
另一位说:“不会是死了吧?”
第三位朝窝棚扔过去一个石头。那方轰地一声,升起壮观的鸟群。上百双翅膀一齐煽动所发出的风力掀动了门边的蒿草。他们都不由得停下来朝阿邓的窝棚看了一阵。
两天以后,阿邓的瘸子舅舅拄着木棍来到这里。按理说他是不出门的,除非去拾雷公斧、套神马或者拿救济。但是事情实在有些严重和蹊跷,作为“一名退伍民兵连长”,他必须搞清楚:阿邓到底怎么了。他偏着脑袋,在阿邓的窝棚周围看了又看。而后把几张青蒿叶揉成小团,塞进耳朵和鼻孔。他站在阿邓的门口,神经质地朝后面望了几次。门是用麻绳系住的,瘸子舅舅稍稍用了一点力,门就咯吱咯吱地响起来,砰地倒了进去。霉味扑面而来。满屋子的垃圾和破烂呈现在眼前,正中摆着一只旧木箱,其上覆盖着一块黑乎乎的棉絮。那是阿邓的被子。瘸子舅舅用拐杖挑开这东西。他看见箱子里码着一堆发黄的旧课本,一摞彩色的武侠小说,还有那个写满了“美丽娘”的笔记本。它们潮湿得几乎粘在一起。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