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之上
深圳之上
转载自《边疆文学》2013年1期
文/凌春杰(土家族)
一
2011年3月,爹在手术后从花屋场来到深圳。在我的印象中,爹是第一次到深圳。但爹说,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在部队从云南去海南岛路过深圳,那才是他第一次到达深圳。那时的深圳,就是一个小镇,一座村庄。
爹的话使我想起了我经常看到的农村,除了城市,不同的农村有着不同的村民,他们或者都是农民的身份,但在草原上叫牧民,在海边的叫渔民,而在花屋场则叫农民。他们身份有着细微的身份差异,在很长时间过着自己自足的生活,农业,渔业,畜牧业,至今仍是在城市商业之外的另一种生存状态,它们和城市的商业文明相互仰望,在城乡的迁移中形成越来越大的张力。
我告诉爹,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在十年以前还是一个叫做坂田的农村,五年前家门口还充斥着一座座山冈,现今的坂雪岗大道和附近的地铁,都是这两年新近的变化。深圳的变化,连我都是觉得有些诧异。爹站在更为久远的时间高度上,而我还没有从现实中抽离。在他70年的人生阅历中,这种变化虽然足以让他激动,却可以在面神上表现出波澜不惊。
爹说,无论哪个城市,还不都是从村庄发展演变来的。爹的语气,充满了辩证的冷静。
是的,深圳也是从一座村庄开始,在岁月的更迭中嬗变、聚集,直到今天成为一座城市。爹的冷静,使我想起了我到达深圳的第二年,心中埋藏的考古热情再度萌发,因为我看到了苏铁,看到了红豆杉,看到了很多我以前从没有见过化石般的植物。
这样的深圳,在爹对它的过往的描述中,使我沉寂的某种热情得到复活,从乡村到城市,从花屋场到深圳,我相信站在时空的坐标上,能够体察到一些生活的奥秘。
二
2003年的春天,我第二次来到深圳。现在,我的中心以及未来已经转移到这座城市。后来,我隐约感觉到,爹是在我到达深圳后开始了对我的另一种信任,从一种儿子的信任兼有对一个成年人的信任。这种信任一直延续到爹的生命的最后。
在我对深圳的热爱中,始终夹杂着一种考古情怀的搜寻,复合着一个写作者的文化情结。或许,深圳的现代性并不完全是指向以西方为主体的第一世界,它的开放性主要是一种包容,这种包容的根源总是指向深圳自己的现实与物质遗存。作为高度商业化的深圳,在历史的潮流中汇合起渔业文明、农业文明和海洋文明,它们在冲突中融和,由它们所代表的文化融构出的道德,成为今天深圳浑厚的底色。每当我看到深圳遗留下来的那些仍在部分地消亡的村庄,我就想起深圳曾经是属于农业传统的,无论它今天怎么现代化国际化,这种传统与大中国的传统一脉相承。而当我陆续到达深圳
只有认真打量过深圳,那些街道河流才会作为深圳最为具体的细节,它们才融入你的生命和血脉,这种爱,才会在建立起空间和时间的坐标上找到属于自己的点。我觉得我是真的爱深圳,深圳也是真的爱我。
三
从深圳的考古成果,我隐约看到了一座城市的根,它是如何发芽开花,又如何在岁月的泥潭中结出自己的果实。毫无疑问,深圳是一片文化沙漠的描述,是一种感性而不完整的体验,缺乏对这座城市客观而深刻的认识。但我知道,无论深圳怎么上溯自己的历史,它也只更多地属于祖祖辈辈在深圳的原住民,这种历史属于他们的人文。
深圳这样的城市,比其他城市尤其需要人文的情怀,深圳的发展,不是在追逐无限的商业化和各种国际中心中淡化自己深厚的人文色彩,而是要将自身的历史、文化的密码赋予自己的城市,让它们走进产品、服务、思维、城市战略和生活方式,在未来的一天,当世人说起深圳,犹如说起维也纳或者威尼斯,不仅对它充满着向往和认同,而且还充满羡慕和崇敬。
走在深圳的街上,很大程度印证了我的一种感受:在1500万的人口中,至少有一半像我一样来自乡村,那些来自城市的移民或迁移者,他们在并不遥远的以前也一定来自农村。在千姿百态的人群中,我似乎嗅到了乡村的人气息,无论他们怎么把自己穿戴成多么绅士淑女,从他们血液渗出的汗味,我知道我们都是一个同类,来自某个村庄,或者更久远一些,来自某个山洞的同一种动物。我在公共汽车上、在拥挤的地铁中,时不时就从香水的气味中嗅出似曾相识的泥土气息。当我听到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我就知道,它们原本就是临时变异村庄的语言,我的心里就暗暗感到某种亲切。
我爱深圳,犹如爱深圳孟夏之夜的晚风这么具体,这种晚风使我惬意而放松,对正在进行的一切无限留念,心中充满诗意。爹所不知道的,是我在把深圳还原成如同花屋场这样一座村庄后,在我的心里,我早已认同了爹最后的嘱咐:你就在深圳。
四
作为一个沿海城市,深圳无疑有着丝丝缕缕的海洋基因,在时间的沉积中发酵为海洋文化,这从在大鹏咸头岭考古遗址中发掘出来的红陶波纹可以直接找到证明。我越发觉得,正是海洋文化奠定了深圳浪漫气息与艺术气质,海上贸易只是它们的附加衍生品,后来才逐渐上升为主流。或者假想到更远一些,深圳的海边一定珍藏着历史的更多密码,只是至今我们仍然没有发现。
我特意带爹去看深圳湾的大海。爹说,以前早就已经看到过大海,海始终都是那样,不去了。是的,海是永恒的,今天的大海和爹在四十年前见到的大海并无本质的二样。我之所以坚持要带爹去看海,是希望他能在深圳到处走走,更多地了解这座城市,在他的内心能对这座城市放心,对他儿子的生活放心,能够在内心感到某种宽慰。
海是一样的,但海的岸边已大不相同。我跟爹说。深圳的海是值得多看看的,有稀有的红树林,能够看到沧桑百年后的香港。
我们开车去红树林。红树林是深圳一个自然和人文交融之处,长在海水中的红树,远徙而来的水鸟,湿地的生态,对面的香港,碧波的大海,优美的跨海桥,我觉得深圳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比红树林在将自然、生态、人文、现代结合得会更完美。我们从红树林自西而东,走走停停,很随意的漫步。累了,随便找个石凳坐坐。当他走在红树林中,远眺对岸的香港,40年的农村岁月并不曾磨灭他骨子里在青春时期埋下的军人气质,在他的心灵中,一定见识过世界的繁复,虽因右肋下疼痛腰有点弯曲,他的步伐依然威严有态,他的眼神流露出专注和坚毅,只因为站在这片他曾经到过的地方,他内心深处潜藏得太久的心灵触角缓慢地萌生出来,使他身体焕发出从没有的活力。这一次海边漫步,我重拾了很多年的记忆,和爹拉起了家常,说起了家里的很多碎屑的事,又说到深圳的街道、地铁和高楼,我看到了爹会心的笑,他甚至像一个小孩子,随手折了一朵小小的花在手上玩弄。在极为自然的海前,爹回复到天性,心无旁骛。
爹忽然说,深圳原来也是农村,发展这么快,是因为有海,花屋场没有海。关于的爹的判断,我没有反对。但我知道,岁月更迭,沧海桑田,在时间的线性中都只是一种形态。花屋场也曾经为海,深圳在经纬线上的交织处或者也曾经是山,深圳的今天,很难归结为某一单纯的因素。
但毫无疑问,海的流动,使深圳容易得风气之先。过去的大海,给深圳带来了渔业、盐业,也带来了航海贸易。在这一亚热带的地理中,深圳天然地气候湿润,阳光充足,处处孕育着无限生机。一粒种子,一旦拥有了阳光、空气和水,就能发芽长大,开花结果。深圳就是一粒储存已久的种子,在时间的考验中遇到了阳光空气和水,在它发芽成长中,又遇到了东风和有机的肥分,渔民于是上岸,城市于是生长,人口于是回流,以至于今天的大规模的人口汇集,成为超过千万的不夜都市。
在深圳,有一个来自中原很早就已经本土化的群体,他们辗转来到南岭来到深圳,成为深圳最早的客家人。以至于在后来,在深圳本土的原住民中,客家人占了大半。在今天的龙岗、龙华、宝安和罗湖,依然还能找到这些从中原迁徙过来的被称为“客家围”的民居。这样的建筑,我在坂田的杨美村和龙华的清湖村多次亲见,它们在现代都市中独具岁月的沉静。客家先民在迁移中不断完成嬗变,除了耕田务农,还远涉海外开基创业,从事渔业、采石、种养、商贸等行业,抛开了客家传统重文轻商的思想束缚,具有商业头脑和开放意识。
如果,没有1980这个重要年代,深圳今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深圳的历史人文或许仍然处于长久的发酵之中。1980年,是深圳一个史无前例的关键节点。这个节点,成为深圳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抬头看世界的最重要契机。从此,深圳发生了日新月异、天翻地覆的变化,短短三十年,昔日“朴拙成风”的边陲小镇,历史上曾经“重农桑而后商买”的深圳人,转眼就从渔业、农业和盐业中迈步而出,走进了现代都市的商业文明行列。中国因为深圳的改变而动容,世界也因为深圳的改变而垂目。深圳因此迎来了它的第二次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迁移,每一个迁移者带着无比蓬勃活跃的生命力,成为深圳的“新客家人”。这次迁移,秉承了过去的一些传统,也创造了新的时代特色。这一轮迁移,突破了中原的地域限制,迁移者来自四面八方,来自中国的每一个省市,来自不同的阶层,也来自乡村和城市。这一迁移,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看到了新的希望。这一次迁徙,不再是创造一个属于自身的文化体系,而是将中国丰富的地域文化进行一次集中熔炼,凝聚成新的时代品质。原本,散落在民间的一个个个体的生命,往往是卑微的,但他们一旦因为机缘汇集在深圳,便得了风气之先,有了创造的灵感,创造出惊天动地的奇迹。在这个意义上,是不是可以说深圳也源自于村庄,是村庄在现代社会迁移中的全新表现,使深圳成为中国的深圳。
海和移民构筑了深圳的文化底蕴,它一旦苏醒,不仅弥漫着持久的芬芳,在行动中快速得到崛起,构成深圳的精神资源,它们具有万千村庄的底蕴,是一千四百万建设者将来自全国不同地域文化在深圳进行融合的结晶,成为深圳默认的精神所洋溢出的行为规范。当深圳的高楼矗立起来,当它的街道宽阔起来,当一代移民开始对它有了依恋。深圳已经意识到,深圳的成果需要与更多的人共享,深圳愿意与深圳之外进行爱与回馈。当我回顾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时候,当我亲身见证参与深圳与西部喀什的援建的时候,当我在地铁中看见那么多人享受着免费阅读时,当我在不同场所看到一排排爱雨伞时,我知道我们都经历着极为深切的内心感受,每一个在深圳生活的人。
我更相信的是:无论深圳怎样汲取世界文明的精华,深圳的背书,是深圳所在的这块土地,是深圳的历史和人文,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深圳人或非深圳人。他们,是深圳最大的信用,也是深圳未来的希望。深圳传统文化的底蕴和千百地域文化的融合所构成的这种精神性,使深圳在成为一座商业城市的同时,也成为一座人文的城市。深圳的历史,面向它自己,也面向来自全国的深圳建设者,属于一个不同寻常的时代。
爹说:那年你就该留在深圳。在1992年“深圳的春天”前后,我带着乡村的羞涩第一次到达深圳,前后辗转了将近一年。我知道,和我一起到达深圳的早期创业者,不少人已经成为千万亿万富翁。
有时候我也留有某种遗憾,但我却无法因此而后悔。我想,必须要历经一座村庄的发酵之后,我才能融入深圳的血肉之中,由此身安心安。
五
后来,从我二哥(我伯父的二儿子)的口中,我感受到爹对深圳的认同和赞誉。回到花屋场后,爹和二哥曾在电话中唠叨了近四十分钟,聊的都是深圳。这是爹在使用电话的历史中,通话时间最长的一次,包括和我的所有通话。爹果然在飞机上俯察过深圳。爹跟二哥说:飞高了往下一看,深圳还是绿多屋少,像一个村子,跟快到宜昌的时候看到的地面大致一样。
我在对爹的回想中,始终自觉不自觉地将花屋场与深圳联系起来,将乡村与城市连接起来。在深圳的中心区,我熟悉那些叫做渔农村、水围村、下沙村、鹿丹村的地方,这些地方今天尽管已经极为现代化,却依然保留着农业传统的底蕴。我也熟悉那些叫做福华新村、滨江新村、园岭新村的地方,它们是深圳在成为经济特区后最早开发的商业住宅区,仅仅加了一个“新”字,也保留了深圳曾经作为村庄的密码。而我同样熟悉,现今那些动辄几万一平的高档商住楼,他们叫
是的,我始终相信,深圳是乡村中国的最有创意的浓缩,城市只是村庄在当前的某种存在形式,一定还有很多人,保留着村庄的朴素和梦想,一定还心系着村庄。而深圳,村庄是日渐城市化中的一种山河存在,在某些地方简省为一片绿地一垄小山一座带有观赏性的水库,在宝安龙岗,在大鹏龙华,依然可以找到深圳原住民的现代形迹,一畦菜地里昂扬着青绿的生机,一戕老屋里流动时尚的身影,一条河边有人垂钓出禅意。深圳所蕴涵的村庄元素,不仅在地理上呈现,还在这座城市近一半的人口的心里,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和现代城市文明进行着博弈和煎熬,不断在自然的法则中有新的结晶。
使我以山河的眼光看待深圳,是我陆续到达深圳的一些地方之后。在我居住的对面,是曾将深圳分割为关外关内的鸡公山,山的那边,是以水疗出名的银湖度假中心。这座山自南山西丽绵延而来,在不同的地段有着不同的名字,保持着自西而东的一脉相承,其间有羊台叠翠,也有螳螂烟云,直到可眺望的梧桐山矗立在海天之际。海边的深圳无疑是多山的,知名不知名的,或高或矮的,数以十计,它们大多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野性和自然,成为驴友们探险的胜地。而位居市中心的莲花山和笔架山则被蔼鼐出人文的气息,集健身、休闲、民俗和文化于一体,被赋予了更多新的城市精神意念。
我曾经想象,在南海岸边,一汪巨大的翠绿逶迤着向北绵延,其间点缀着充满现代感的建筑,分布着流线型的宽阔马路,活跃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群,这里的山满是灵性,这里的水潮起潮涌,这里的城时尚律动,一种沉寂已久的美在岁月中绽放光彩,令不同肤色人为之心驰神往。我确信,正是这些山,这些山石间的土地上,长出过一茬茬庄稼,生长着一代代百姓,最终长出了一座城市,带着天南地北的方言,却努力在让人听得明白。这种方言,带着浓郁的村庄的味道。
我觉得,在现代文明体系中,城市作为一种叙事,村庄则可以当作一种抒情,它们是两个可以无限接近的传统。在城市的叙事中,深圳建立了一种极具张力的能指体系,来自五湖四海、来了就是深圳人的一千四百万人口,则成为最核心的所指,正是他们充满鲜活的力量,借助深圳这片土地,完成了三十年来宏大的历史叙事。
爹在离开深圳后的四个月离开了我们。从此,花屋场和深圳,成为我肩膀上沉重的担子,我再也卸不下来,只能将扁担转转肩膀,一忽儿在左肩,一忽儿在右肩。在这种肩负中,我忽然意识到,花屋场与深圳,村庄和城市,它们本来就是一体,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在我的眼中,无论村庄或城市,都在时间的沉积中可发酵为故乡,无论多么前卫时尚,故乡是我们共同的守望。
今天的深圳,已然是一个现代化的村庄,它的历史它的文化,像海护着岛一样,沉积在深处,一言不发却又始终存在,任他们英雄不问出处。
六
作为经纬意义上的地理,深圳并不算一座很大的城市,它东西最长不过
作为村庄,深圳无疑是有限的,它有着自己的边界。在它固有面积的土地上,无论高楼多么地高,它都有着自己的人口极限,有着自己的城市极限。我越来越知道,深圳并非不爱那些外来的建设者,并非不能考虑离开自己的村庄而来到这座城市的建设者。深圳已经生成了一个悖论:深圳没有为所有的建设者提供住房的可能,深圳的房价在无比的有限中面对巨大的需求时只能释放出日益趋高的价格。不管住房对于我们有多么重要,但是注定,有很多人不能在深圳有自己的房子,这似乎很残酷,却是这座城市必须要面对的不争事实。也因此注定,有很多人在深圳拥有现在而看不到未来,注定要从深圳回到自己的家乡,仅仅把青春奉献在深圳,仅仅把美好的记忆留在深圳。
我看到一个又一个深圳的建设者,他们或夫妻分居,或孩子留守,或老人得不到应有的照顾,只因为心里依然有着对深圳的梦想,忍受着一切艰辛和难处,默默地在产线或工地上加班加点。他们或许在心里知道自己是要回去的,只想多赚一点工资,对自己的未来还有着清醒的定位。现在,那些被标签为80、90后的城市进入者,他们就是要到深圳来生活的,没有在现实和未来之间做过任何思考和权衡,哪怕自己的收入每月都吃光花光,也没有打算再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从学校直接进入城市,虽然还带着农民的烙印,他们进入城市的那天起就以市民的姿态生活,仿佛须臾之间完成了60后、70后至今没有完成的市民化。就是在这样纷繁复杂的人口环境中,深圳包容地提出:来了,就是深圳人。我想,这种观念,或许只能表达一种民本而善意的心态,却并不一定客观,也终究无法落地。这座城市,注定只能有几百万人口居住,超过一半的人,注定还要继续流动。
所幸,深圳临海的气质本身就蕴藏着流动的因子。在南临大海的这一地里格局中,有着存在而又被很多人经常忽视的1000多平方公里的海域,呈现出一种开放的姿态。这种流动,不仅是人口的流进与流出,还包括商品、知识、货币的流进与流出。大量的人口流进,是因为有着各地资源的集中性流进,是因为有着各种由资源转化为商品的流出,支撑了这座城市的崛起。资源的有限性,成就了一批逐利的觅食者,也对未来提出了严峻的挑战:在开发新资源极度乏力的背景中,我们是采取霸王式掠夺,还是融解为大致平衡?
在城市里,涌动着一个核心的关键词:金钱。它渐渐成为我们生活的共识,空前的得到统一。因为这样的物质环境,我们和这座城市的关系转变成单纯的契约,渐渐习惯以是否赢利的眼光来看待一切,看待爱情,看待艺术,看待人与人的关系。因为对钱的无上认同,越来越多的事物因为商业化得到系列改写,城市就这样对传统进行着颠覆,建立起人们向往而又对抗的道德,甚至让我们一时不知道对错,作为城市劳动者,注定就要烙上梦幻的色彩。
我知道,深圳这块土地,将要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它所支撑的这座城市。这块土地,已经承受不起交通的拥堵,承受不起人口的密集,承受不起环境的恶化。它需要缓慢一点,从容一些,成熟一些,从适合创业转向适合居住,而那种发展的劲头,要传递给村庄,传递给那些所承载还远远不够的中小城市。
七
我热爱深圳这座城市,爱这座城市的道路、车辆、人群,爱这座城市的音乐厅、图书馆、歌剧院、博物馆和美术馆,爱它的椰子树、阔叶榕和苏铁,爱它的莲花山、笔架山、羊台山和梧桐山,爱福田河、观澜河、新洲河……我之所以爱它们,不仅是因为我生活在这里,还因为它们来自或远或近的村庄,至今依然保留着淳朴的气息,在强劲的商业世界中,使我感受到浓烈的人文因子的跃动。这种由村庄而城市的复杂的爱,常常使我将城市和村庄交织在一起,思考,品味,困惑,欣喜,怅然,也由此百感交集。
城市的一切物质形态,大都是村庄供应的。它们到达了城市,村庄就没有了。如果,一座城市要永无止境地无限发展,它必然要依靠对村庄的无限集中和掠夺,甚至需要在更宽广的领域实现资源的重新配置与生产。现在或将来,需要只有这样几座城市却没有村庄的城市吗?当深圳在很久以前开始有了自己的渔民和农民散居的时候,他们和他们脚下的土地构成了村庄的最早形态,零落在山海之间的避风之处。当第一批中原者迁入这块土地后,也带来了中原的聚居习惯,他们和原住民一起,形成了具有真正意义上的村庄,渐渐成为村庄的群落。我深信在明清时期的南头古城和大鹏所城,无论怎么具有军事和商业上的意义,它们的形态却如何都越不过这种村庄群的集结,由此成为城镇,乃至于成为城市,在岁月的更迭中疯狂地成长。
当我冷静审视城市的时候,我在看到城市的美好时,也看到了城市的藏污纳垢:性病往往是城市开始的,传染病也往往在城市疯狂流行,说城市是一座瘟疫的温床或也不算为过,城市甚至还是精神病的催生者:焦虑在城市得到了放大,抑郁在城市得到显影,困惑找不到安放之所,金钱甚至弱化了我们心里本有的爱。
一个至今不能让我平息的疑问是:当我们越来越强调发展的时候,中国广大的村庄,它们是我们的村庄,最终能支撑起多少座无限发展的城市?现代都市的文明往往意味着,一切都追求享乐的极致,当一个城市人的消耗十倍于或者百倍于村庄的时候,村庄已经开始喘息了,我不知道,我们的村庄最终能否支撑得住?村庄里的人们,他们在长期的无望中会选择坚守还是选择逃离?然而,他们将能逃到哪里?
但我知道,即使村庄没有了,那片土地上还会有人在。村庄本无所谓边缘,村庄塑造出自己的城市之后,就将自己定义为城市的边缘化地段,只有它自己知道,边缘不是不存在,而是另一种积蓄。因为今天的城市,并不适合所有的进入者,如同在深圳,有一些人必然要回到他的故乡,回到他的村庄,或者回到离他的村庄不远的地方。
我想,从深圳最初的水围、蔡屋围等来自大海的村庄开始,深圳可能要考虑放缓一些脚步。当然,一座城市本身的内在动力有着自己的方向,深圳或许再次需要像1979年和 1992年那样的历史机遇,重新定义和梳理这座城市的内涵和外延,重新审视城市和村庄的关系,重新构建深圳和其他区域的生态。我们更多的向往深圳的物质,而在心灵上又向往着波尔多的村庄德国小镇生活,向往一些小小的聚居之所。而爹不同,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在同一个地方。
作为城市之源,村庄一定要存在。作为村庄的现代表现,城市也一定要存在,村庄和城市,是人文社会的两个重要形态。但村庄一定要成为自己的村庄,城市也一定要成为自己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