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者的生活
◎ 帕蒂古丽 (维吾尔族)
我觉得我在南方没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是模仿来的。好多时候,我都在机械地模仿中打发日子,似乎常常有两个我在相互模仿,这个我在努力模仿我希望成为的那个我。其实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漫长的模仿的时候,这一场模仿就已经开始。多少年来我在新疆和江南之间奔波,在这个我和那个我之间焦灼地跺脚,我试图从现在的我,回到过去的我,又分辨不清两个我之间,不知道究竟哪个在模仿哪个,我在模仿中丢失了自己,为了分辨真正的我,常常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一
小时候,父亲就向四邻炫耀我超乎一般孩子的模仿力。模仿能力是本能,还是一种天赋,我无法分辨清楚,至少我记得最早受父亲赏识是因为我的模仿惟妙惟肖。家里来了客人,他总爱把话题引向我,然后我的模仿表演就成了必备的节目。他咧着满是金牙的嘴笑着示意我:“丫头,玛丽亚的奶奶是怎么走路的?”
父亲用他的笑声做暗示,把别人的目光引到我弓起的背和曲着的双腿上。接下来,我用一根假装的拐杖戳着地,一只手高高地背在弓起的脊背上,皱着眉眯着眼瘪着嘴,用假装苍老的颤声像老山羊一样地叫:“玛丽亚、玛丽亚——该烧火做饭啦!”
这样的表演每隔几天就会来上一次,我的演技越来越精湛,以至于有时我怀疑我快要变成了那个蒙着黑盖头,穿着大襟衫,永远佝偻着背拄着拐杖,扯着跟她年龄不相称的尖细嗓子呼叫孙女的回族小脚老太太。
没有人的时候,我绝对不敢模仿玛丽亚的奶奶,似乎只要有人在看着我,我就不会丢失自己,我担心没人看住我,一不小心就变不回自己了。
我的模仿才能似乎显而易见。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一个好的演员,模仿别人模仿到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简直就是他表演的那个人后,他仍然能完好地回到自己才是成功的;而不是等表演结束了,演到连自己都不能辨识自己,把自己永远扔在了角色里面,再也找不回来,就像把一只猴子扔在了一个满是镜子的屋子里任其挣扎。
演员都喜欢照镜子,我也不例外。如果家里没有人,我可以照上一天,在镜子里把自己迷失掉,再从大人的呼唤里把自己找回来。
模仿必须一遍遍地练习,一直到把自己练习成你要模仿的那个对象,和他(她)不分你我。我模仿得最成功的是猴子,我几乎练习到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猴子,走路的时候一蹦一跳,见了人就伸舌头、眨眼睛,喜欢没来由地在双眼皮间抹上亮闪闪的黄油,直到后来总感觉自己满身满脸都长了毛,伸手摸虱子和抓耳挠腮的动作都成了猴戏里孙悟空的动作。
我对猴子产生了无法言喻的兴趣,看到村庄里来了耍猴的,我从早跟到晚,我看猴子在主人鞭子的驱使下做一个又一个游戏,猴子那可怜的样子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心生莫名的爱怜。我对猴子的爱怜超过了对弟弟妹妹挨打时的同情,这种无原则的同情似乎激怒了父亲,他说:“猴子吃得比你好多了,可怜什么?它们过得比你好,还要你可怜?”
我还是觉得做猴戏的猴子可怜,它靠模仿人来讨人的欢心,获取生存的食物。
猴子或许并不像我这样认为模仿是可怜的,更不会认为模仿是一种艺术,正因为它们不能这样想,所以,也许猴子只是娱乐了自己,但是在人的眼里,人们以为猴子在模仿人。我不知道猴子的想法,也无法知道别人的想法,只知道人们和我一样喜欢看猴子做猴戏。
我猜测猴子可怜,是因为在模仿中失去了它们本来的天性,不得不形单影只地混杂在人群中,命运被人类掌握和操控。我猜测它们做不了真正的猴子了,因为它们不得不靠模仿来博取人类的欢心。
二
我想,那时候看到猴子为什么感到巨大的悲哀,也许我从那里看到自己一生命运的前兆。
我模仿各种各样的人:模仿太爷追打他的两个儿子,模仿太爷教训人的口气;后来爷爷打人恶狠狠的样子酷似父亲打母亲和我们的样子;再后来我从镜子里看到,我打孩子的样子几乎跟太爷和父亲一模一样,举着难以承受的重压一般,眉头紧蹙,青筋毕露,发怒时,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这是生活的一种重复和模仿,还是遗传导致的必然。
从模仿里我发现了无穷的乐趣。我喜欢模仿裹着小脚的外婆拿着长长的玉米或葵花秆子一跳一跳地奔过来追打我的样子。有次我给同学模仿瘸腿的赵子虎老师走路的样子被他发现,至今还记得他无奈的苦笑。我模仿教语文的张老师把“张”发成“脏”音的滑稽腔调,结果受到父亲的表扬,因为维吾尔族人说汉语,几乎都是张、蒋、江不分,父亲为我这个维吾尔族娃娃,居然也能挑剔出汉族人说汉语时的发音错误而自豪。父亲的纵容使我胆子越来越大,我开始模仿父亲的冷笑和他舔金牙的动作,我觉得这个动作特别有威慑力,这是父亲动怒的前兆,结果我的模仿揭穿了他的秘密,使他吓唬人的招牌动作变得无效。父亲显然并不喜欢这样的模仿,青筋毕露地呵斥我,不许我模仿他的动作。
我还善于模仿苏玛妹妹的哭闹,我的模仿使苏玛清醒地看到了她宠爱的妹妹耍赖时的丑态,结果恼羞成怒的苏玛忍无可忍,用我模仿她妹妹的样子来回击我,让我看到了模仿她妹妹时我的丑态。我吃惊地发现,当面模仿别人的丑态有着侮辱践踏别人尊严的效果,比任何谩骂更奏效,更能有效地伤害和打击别人的自尊。在家里,我将这个侮辱手段运用到极致,结果导致不断地挨打。在发现模仿具有的非凡杀伤力后,我开始把它当作秘密武器,隐藏在我的生活当中,从此不敢轻易出手。
从上汉语学校开始,我对汉族人的模仿从舞台表演式的公开,走向隐蔽,走向生活深处的细节。在我生活的多民族混居的村庄,这样的模仿是被众人默许的,进退也比较自如。
我喜欢观察汉族女孩穿的拉带布鞋。我搞不清楚到底汉族人跟维吾尔族人是脚不一样,还是鞋子不一样,当我穿上同桌何承霞的母亲给我做的黑拉带条绒鞋后,我对自己那双脚的关注度远远超过了其他,我觉得我的脚似乎变得跟汉族人一样。起初我以为脚和脚本身没有什么区别,是鞋的样式给了脚一个标签,后来我发现我的脚的形状,随着我穿的鞋的形状在改变。比如冬天一来,我就换下了那双拉带鞋,穿上了皮窝子,当春天来临,我把在皮窝子和裹脚布里装了一个冬天的脚剥出来,放进尼龙袜和拉带鞋时,发现我的脚已经走了样,显得结实和野性十足,像是包裹了一冬的小兽被解放了,显然那双拉带鞋已经包不住我的脚,我只好翻出父亲搁置在仓房里多年的从喀什带来的手工牛皮靴蹬在脚上。
三十年后再回到村里,我发现何承霞和她的女儿都穿上了牛皮靴,那种村里盛行过的黑色拉带鞋只有在老太太脚上才能找到。赵子虎的儿子的体态、神情甚至皱纹的走向都酷似那时候的赵子虎,他儿子成了不瘸腿的另一个赵子虎。村里人的所有孩子都那么酷似他们的父亲,以至我能对着他们叫出他们父亲的名字,结果我的称呼被他们不断地纠正。那丝毫没有改变的环境,让我置身在小时候那个时代背景里,我的眼光和思维倒错——我走的时候,他们的爷爷刚好在他们的父亲的年纪,他们的父亲刚好在他们的年纪,而他们刚好在我当时的年纪。一下子冒出来这么些行为习惯动作声音相似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一种生活在模仿另一种生活,新的生命在模仿旧的生命,还是时光借助模仿再次警醒我这个自以为成功的模仿者,关于人生的真谛。
三
一度希望我的生活也能被人模仿,觉得被模仿让我有种成就感,在一定程度上也许可以证明我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发现其实我也有我的模仿者,他们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和我的孩子。
我的妹妹在任何地方生活,都让我把穿过的衣服寄给她,因为她从小只穿我穿过的衣服,即使父亲特地为她做的新衣服,她也要我穿过了再给她。她无法接受自己穿一件我没穿过的衣服的形象。直到现在,她收入比我丰厚,还是接受不了穿我没穿过的衣服的那种样子,或许她会感觉认不出自己,或许她会感觉这衣服很陌生,以至于感到别扭。她为自己选择的生活和职业,也跟我有着惊人的相似,这在我看来不仅仅是一种遗传,或者随意的安排和巧合,而是她刻意的追求,是从小对我这个家中长女的模仿导致的结果。她喜欢上了文学和朗诵乡愁诗,她每次写文字前都要读我的句子,连朗诵都要模仿到和我声音语调一模一样才觉得放心,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另一个我,甚至连她的婚姻,她生活中的失败,都与我一模一样。这些常常让我暗自惊奇。虽然能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在香港她却做着普通话推广的工作,在粤语和英语以及普通话之间打转的她,在没机会使用母语的地方,渐渐遗忘了民族和宗教身份。其实在我,又何尝不是远离了维吾尔语和清真寺?我这些年一直在为自己老了是回新疆,还是继续在南方把我的模仿人生进行到底而犹豫不定。或许在她看来,我在汉族人的世界里是一个成功者。其实我知道,我只是一个看起来还算像样的模仿者,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对她说清楚,你不应该模仿我,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的模仿者中酷似我的还有我的女儿,她的种种选择简直成了另一个被复制的我。女儿有一回在舞台上穿着我的演出服,模仿了我跳的新疆舞,我坐在台下摸索着自己的腿和手臂,恍惚间疑心台上的那个舞蹈的肢体是我的。她从我的生活里搬走我爱穿的衣服,搬走我爱读的书,贪婪地偷吃我爱吃的食物,连她选择的大学和专业都与我当初如出一辙,这还不够,她甚至妄想着连我曾经的生活都拷贝过来体验一遍。她如此执着于追求与我的形神的相似,让我这个被模仿的本体在面对她时,常常感受到类似被惊吓的不安感。一个模仿者成了被模仿者,这是一种悲哀。或许正是我在无意间安排了这种模仿,我把女儿从遥远的新疆接到身边,借口是给她最好的教育环境和天堂般的生活。然而,我一次次地看着她和我一样地分裂成两个她,一个是白天在新疆边陲小城的清真手抓羊肉店里洗锅刷碗端盘子,晚上乖巧地捧读《古兰经》的她;还有一个是在江南水乡求学,浸泡在吴侬软语里,在汉族男孩追求的目光中恍恍惚惚不知所措地摇摆,不知今后爱情婚姻宗教信仰前程命运该如何交托的她。
我这株北方植物自从嫁接到江南后,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渐渐远离了我,我一直机械地适应着,女儿又接替我做了另一个南方生活的模仿者。当看了自己跟一群在南方城市做纺织工的维吾尔女孩跳的新疆舞视频后,我吃惊地发现,我在台上多么成功地模仿了另一个自己。不知道女儿在走下舞台后,会不会也和我有一样的感觉。身在南方的我,成功地模仿了已经不在北方的那个我。显然,我是我自己的模仿者,我对自己进行得最成功的模仿是让所有认识我的南方人都以为,那个台上梳着很多辫子、戴着民族特色的花帽和穿着艾黛莱丝裙的女孩就是过去的我。其实在多民族混居的北疆,我也很少有机会做这样一个自己。只是那时候,要求别人对自己身份认同的心理绝不像现在那么迫切,因为在那个到处是清真寺和维吾尔语的环境里,我也不像在南方那样容易丢失自己。
那个跳新疆舞蹈的舞台形象,曾一度成为身在南方的我内心模仿的一个对象,为了能接近和贴合这个形象,我在台下一遍遍地模仿练习,上台前花三个小时给自己打扮和化妆,我只是在三分钟的时间里,蒙哄了所有以为那就是另一个我的人。只有我心里清楚,那是我的另一个模仿作品,那个台上的人,不是真正的我,我没有真正成为过她,从生下来就没有成为过她,因为送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父母属于两个民族(我父亲是维吾尔族,母亲是回族),所以,那个舞台形象背后的我是另一个我,一个混血的,民族界线不清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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