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珠的心事(节选)

   琼珠的心事(节选)
   ◎ 尼玛潘多 (藏族) 
   协噶尔村的琼珠,眉宇间总是藏着一丝忧郁,这样的忧郁让她在协噶尔村显得与众不同。协噶尔村的女孩都是属于阳光的,黑红色的脸庞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自从男人们习惯了外出打工,她们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大声地说话,大步地赶路,粗粝的生活铸造了她们豪放的性格。
   琼珠原本也是完完全全属于协噶尔村的,即使在她初中毕业回乡务农时,仍然和协噶尔村是完整的一体。就在她十六岁那年,去了一次拉萨后,渐渐游离了协噶尔村。
   那一年,琼珠十六岁,回乡务农刚满一年。这年夏天,拉萨格外热闹,一场全国性体育大赛要在这里举办。协噶尔村也跟着热闹,要选拔几名年轻女子,到拉萨参加开幕式,展示协噶尔村独具特色的服饰。一位嫁到协噶尔村没多久的年轻媳妇,原本是要戴着婆婆的首饰去拉萨,临走时,婆媳发生争吵,婆婆不肯把首饰借给媳妇。婆婆说,为了村集体大事,她愿意亲自戴着首饰去拉萨。瞧着老阿妈满脸褶子,县里来的工作人员直摇头。琼珠就是那时候顶替上阵,和一位同村的小媳妇一起去了拉萨。
   那一次从拉萨回来,一条从城里买来的牛仔裤换掉了琼珠的藏装,左邻右舍第一眼看到,无不瞪着眼睛又张着嘴巴。
   又不是没人穿这种裤子。被惊异的眼神搅得心里不安时,琼珠就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那是去城里上学的孩子们穿的。阿妈用带刺的话,想让没考上学的琼珠换上藏装。
   不去城里上学难道还不穿衣服了?聪明的琼珠这时候就要装傻。
   穿着藏装多好,一件能抵上衣裤子两件,多节省。从山上放羊归来的哥哥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帮着阿妈说话。
   我那件不穿的藏装就留给你吧。
琼珠对哥哥一点都不客气,抓着时机就要挖苦一番。对阿爸,她可不敢这样。阿爸没明着说她什么,可那双眼睛瞟到琼珠身上,好像能喷出火焰。
   琼珠的阿爸对一双儿女从来没有给过笑脸。按协噶尔村的俗语:“男子不疯就行,女子不哑就好。”说的是男孩要敢说敢闹腾,上限为不疯。女孩要文静少话,下限为不哑。可他的一双儿女却反了过来,上山放羊的儿子除了应答之外,几乎没跟他主动说过话。女儿琼珠事事喜欢冲在前面,穿上那条招惹人的牛仔裤不说,最生气的是不穿藏装的琼珠,还总盼望再参加一次开幕式,并且要把这种盼望让全村人知道。
   “村长,什么时候还有体育赛事?”只要村长出现在琼珠的视线内,这句话总是滑出琼珠的嘴,不由自主。拉萨那番热热闹闹的样子,让琼珠很眷恋。
   问得多了,就成了村里的笑话。村里人看到琼珠,常常笑问一句“什么时候还有体育赛事?”把那个“赛事”说得别别扭扭,协噶尔村人可说不出“赛事”这么文绉绉的话。
   “赛事”这个词,其实是琼珠故意说的,她觉得这个词能把她与协噶尔村的其他女人分开。其实,即使琼珠不说“赛事”这个词,她和协噶尔村的女人的确有些不一样。
   拉萨的体育大赛开幕式比县里的物交会隆重多了,光排练就花了一个月时间。一样的一个月,不一样的心情。到了拉萨的琼珠,像放到了高空的风筝,自由自在,轻盈舒畅。而和她同村的小媳妇,地里的事,家里的事,孩子的事,就连酿青稞酒的事,全装在心里,每天都那么沉重。一到晚上,计算着离开家的日子,算计着还有哪些活落下了,在被窝里也叹着气。所以,“赛事”这个词在村里的流行,引起了同去的小媳妇对琼珠的一些不满。那是一个令她十分难堪的男人说出来的,当她在排练时表现出懈怠和烦闷的情绪,那个男人就爱说,这是一项重大体育赛事,可不能把它看成是你们村里的一件事。村里的事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事,这样的认识让小媳妇深感被歧视,而这时候,琼珠的眼睛总会火辣辣地盯着男人,不停地点头称是。这双火辣辣的眼睛,使她俩之间产生了一条不可弥合的缝隙。
   当“赛事”在村里成为笑柄时,关于琼珠在拉萨的故事,借着这条缝隙在村里传开了:
我们那次在拉萨排练,正值学生放暑假,就住在空出来的学生宿舍里。一个女里女气的拉萨男人管我们排练队形。因为琼珠识字,她就成了我们的小组长,他常把她叫到外面说些事情。不管那人说过什么,琼珠记得一字不差,每次那人开会发话,琼珠的眼睛就没从他的脸上移开过,看得人家脸都红了。发补助什么的,琼珠总是自告奋勇替我们领回来,生怕我们跑到前面。有一次临睡觉时,那人急匆匆过来通知事情。脱了藏装的琼珠,生怕别人抢了机会,飞身跑去开门。那人好像不认识琼珠似的说,平时穿着藏装没看出来,你的身材真好。此后,琼珠在拉萨就再也没有穿过藏装。
   小媳妇的话传到琼珠阿妈耳朵里,阿妈隐隐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出不舒服在什么地方。趁琼珠阿爸不在,她把琼珠叫到跟前,严肃地问道,那个长舌妇在后面说你的坏话,你听到了吗?
   琼珠没觉得同村的媳妇在说自己的坏话。只是那些话传来传去,总有点不对劲,可她又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看到阿妈生气的样子,琼珠困惑了。
   这么说,你还真这么轻浮。”
   阿妈这话一出口,琼珠立刻知道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了,但仍装作迷惑地问道:“为什么说我轻浮?”
“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人家,自告奋勇地去拿补助。”
   琼珠阿妈听到这两处细节时十分恼火,可现在一字一句从自己嘴里复述时,感觉没什么值得恼怒。
   “我看得人家脸红了吗?是我飞身跑去开的门吗?”具体到细节,琼珠突然怀疑有没有这样的事。她想了一下说:“补助确实是我替她们拿的,我不去她们又不识字,拿了钱是要签名的。有什么事也是我通知的,我是组长。”
 “凭着识几个字,你逞能吧。真是个傻大个。”女人与女人之间微妙的关系,阿妈不知该怎么给琼珠讲,她觉得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什么事都该懂得,她在这个年纪已经嫁人了。看着满眼困惑的琼珠,阿妈丢下了这句话。
琼珠惊讶于阿妈的反应和自己竟如此不同。她最大的不快是小媳妇把舞蹈指导说成女里女气。在琼珠的心里,那双白皙的手变幻出的优雅,那轻盈的身子跳动的灵气,是此生无法抵达的境界。
   和阿妈有过这次对话后,琼珠的脑中一遍遍地回放着在拉萨的那段时光,眉宇间的忧郁就是那时添上的。
琼珠发现,关于拉萨的记忆,总绕不过那个人,舞蹈时,说话时,训斥时,历历在目。想得多了,她就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眼神中,语气里似乎也找不出她想要的东西。这样的想法,让惆怅和疑惑在心里疯长。为了证明自己和男人有那么一丝关系,琼珠拼命回想,想得连那人的面孔都模糊了。
日思夜想,日想夜思。琼珠寻找答案的目标开始游离,回忆拉萨,时而让她欣喜,时而让她失落,渐渐地连梦里都有那人的身影,有冷漠的表情,有深情的对视,甚至还有些亲昵的接触。让她最不能接受的是,白天,她的心里仍在期待梦中的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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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时间:2012-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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