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照亮回家的路

    秋日的京城之南,树叶开始有些发黄,在一家小饭馆里,一位朋友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流,突然说:我的北京哪儿去了?这位从小住在牛街的北京人小时候爬过的城墙、摸鱼捉虾的小河已无踪影,他说每每开车走在如今的大街小巷,他都心生迷茫,仿佛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的话让我一下子想起云南大理的彝族作家纳张元。就在前不久的西南六省作家高研班期间,在紫色的三角梅盛开的苍山洱海边,纳张元开着车,几次接送我和施战军、毕飞宇一行人。大理的天很蓝,没有京城的堵车,大家都赞不绝口,但身居大理的纳张元却说不知怎么搞的,脑子里经常里想的是过去的山寨,可那寨子,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纳张元小时候是一个偏远彝寨的穷孩子,从小没穿过鞋,读书得走几十里细得像一条山草绳的山路,那路弯弯曲曲地挂在笔陡的山坡上,行人要像壁虎一样贴着悬崖小心移动,稍不留神脚下轻轻一滑,人就会像鸟一样在峡谷中飞起来,一直飞下万丈深渊。在寄宿的学校里,自己找三块石头架一口小铁锅做吃的。下课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灶屋,那是一间简陋的平房,同学们一人一小块地盘,垒灶架锅,煮洋芋搅包谷糊,捡来的湿柴不好烧,烟雾弥漫在小小的人儿之间,饭还没弄熟,一个个脸上都成了花猫儿。
  父亲是彝山远近闻名的毕摩(祭司),又是一个性格倔强、暴烈的汉子,在纳张元小时的印象里,父亲走起路来简直飞沙走石,没人敢走在他的前面。父亲曾经凭着三尺多长的一截酸枣树棒,与一头大公熊搏斗,从太阳还没落山厮打到天黑,双方不分胜负。剽悍的父亲不赞成儿子的求学之路,而纳张元居然敢于反抗,他不去打歌、不约姑娘,一门心思在读书上,在走出贫困家乡的梦想中。
  他苦思冥想,远古的祖先能爬出葫芦,他们的世代子孙怎么就爬不出那个浅浅的酒碗?火塘怎么像一个魔鬼的怪圈,拴住了一代又一代想向山外挣扎的人?城里男人是不是也像山里汉子一样把烟斗装得很满?回荡在红土地上的悠悠山歌怎么永远充满了抱怨?
  多年后的今天,那个只爱读书的山里孩子已经成为教授,作为大理学院文学院院长、硕士生导师,纳张元教书育人,是大理学院优秀教师标兵、云南省教学名师。而他从高中时就迷上的文学也一直没有放弃,近几年更是佳作频出,迄今已有300多篇小说、散文、评论在《十月》《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出版的个人专著《走出寓言》《民族性与地域性:云南文学永远的信念坚守与梦想超越》、散文《父亲的三双鞋》、小说《彝山二题》、评论《冲突与消解——世纪末的少数民族小说创作》等作品先后获得“盛世民族情”优秀作品、“首届滇西文学奖” “第五届全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优秀评论奖”、第三届“云南文化精品工程”文艺评论奖等。
  在大理的一天,我们顺道去了纳张元的家,那是美丽的大理校园里一幢三层小楼,他的母亲迎出来,这位洁净的老妇人看上去精神透亮,脚上穿一双绣着红山茶的花鞋,一问是她亲手绣的。从他们家的窗户看出去,是洱海碧蓝的水,还有似乎触手可及的苍山之云。大理是一个跟世界连接很紧的地方,就在他家附近,住着开放之初爱美而来的一批台湾同胞,将当时还未成为校园的苍山占去一角,人称“台湾村”。深山来的彝家人也非常爱美,纳张元一家将这幢小楼收拾得让京城去的所有人眼睛发亮。沿着红木楼梯拾级而上,最顶层是他宽敞明亮的书房,他在这里精心料理着文学、思念着他的山寨。他近年来比较得意的作品,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对彝寨及过去岁月的回顾。
  曾经全力梦想出走,如今又日思夜想回归。这似乎不仅是彝人纳张元,而是走进城市和现代文明的人们都面临着共同的忧思,山寨抑或村庄、胡同、城墙哪儿去了?其实不仅这些,无数有着深刻文化符号的象征物在现代化的浪潮中不断消逝,不能不让许多个纳张元频频张望,担忧祈盼。在对家乡的回望中,纳张元发现过去所见的贫困表象之下,潜藏在大山深处的尚有来自苍茫天地间的隔世之音。他从彝族人的史诗《创世纪》里开掘人的价值,考究天地人的处境和人的生存态度,比如彝族人很早就非常在意人兽共生,明白人与自然及动物的和谐相处是生存法则之一;再比如彝人讲究因果报应,人死之前必须“过错件件数,欠债笔笔还”,才能使上天的路走得顺畅。还有对父亲的重新审视,尤如一座金矿,不断地往深处挖,就不断有新的金脉展现。这一切让他欲罢不能。
  彝族人的节日很多,最为看重的是火把节,传说是因为火把带来了光明,赶走了妖魔。每逢火把节这一天,人们就会举着一束束用蒿草精心扎好的火把,从四面八方的山坡汇聚到一起。纳张元用他的文学话语表达他的发现和开掘,透示着他的精神追寻,回家的路仍然很艰难,山草绳一般细,但他乐此不疲,彝族人的火把照亮了他的心,也照亮了他回家的路。
  自2009年的金秋开始,纳张元经历了在鲁院高研班的学习,心中的火把更为炽烈明亮。他在鲁院有过一次引人注目的发言,以至作家铁凝在后来的讲课中都提到:我们都将时光比做流水,而一位彝族作家却说时光比剃头刀子还快,他说出了时光的锋利无情。纳张元有着一个彝族毕摩儿子的空灵和敏锐,言谈常是妙趣横生,并且还常以歌代言——父亲给了他一副好嗓音,他时而高亢洪亮,时而柔情似水,用他的母语,变幻出丰富奇妙的意境。
  我们相信,在他的歌声和作品里,有着彝人高举的火把。而且,随着他的开掘,他将会达到更为深广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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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时间:2012-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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